作者:秋棠梨
“想你,就来?了。”
阿光的?手指,刚好顺着袖侧,滑到顾影手腕。他?吹了一路的?风,指尖有些凉,顺着顾影手掌往里一划,顾影自然合上手握住了他?。
他?脸颊的?红云更妍了些,却不是个羞怯的?神色:“晚上有时间吗?”
顾影立刻懂了:“又彩楼配?”
阿光笑笑,轻轻摇头:“汾河湾。来?不来??”
汾河湾是两口子破镜重圆,因久别疏离,就互相斗嘴戏谑的?一折戏。顾影心里透亮,脸上挂着笑:“当然得来?。”
“那我问问掌柜,应该能留个包厢给你。”
“不用,我还坐入相门那边的?桌上。”
“可是——”
“放心,不闹你。”顾影把他?拉过来?一点,“坐二楼只能看着你一脑袋珠花,耀得人眼前?乱纷纷的?,那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在台下,你一出?将门就能看见我,一垂眼皮就能对上我,还不好?”
阿光无声地点点头,笑了笑。
顾影看他?那神色,自己脸上实?在绷不住笑。手往前?一伸,抱着他?腰,又拽过来?半步:“这下满意了?不再给我甩脸子了?”
“怎么是我发脾气?明明是你,突然那个阵势……”
阿光虽然在她面?前?放得开,可也不愿意大庭广众的?落人口实?。眼看要被她拽出?墙缝,赶紧反手搁在她背后,拥着往缝隙里退了退。
越过她的?肩,能看到外边的?阳光,照在缝隙出?口,有一道分?明的?界限,进不到缝隙深处来?。
这种躲避,只怕是掩耳盗铃。路人看不到,阳光照不到,可那戏神仙,只怕什么都知道。
唉,只怕将来?,两个戏神仙并成一个,就更没?有她们俩的?好果子吃了。得赶紧想法子,把影子叫醒,也好有个商量和依靠。
却只见顾影依然入戏很深,一个劲地数落:“你的?复出?,又明知道我去看戏,定的?戏码八成是《彩楼配》。我想着你要抛绣球了,我能不去接吗?能给别人接吗?结果就没?看戏码,白?白?包了整场的?《双卖艺》。啧!你那萧桂英都没?出?场多大会儿,全是花逢春出?风头,连丑角们插科打诨的?戏份都比你多。”
阿光微微撅着嘴,拿指尖轻戳着她领口的?金属胸针:“您有点自知之明好吗?我现在可是搭班,都得听人家?老板定戏码。人家?头路的?生角儿可是台柱子,戏迷对我还不熟,我哪好意思上赶着去抢戏?”
“那今儿这汾河湾,是谁定的??”
“我。”
“那怎么今儿就定下了?”
“你还说?”阿光嗔道,“还不是你给我搅合的?!”
“我这叫搅合?”顾影笑着搓他?腰间,“这是给你抬份呢。”
阿光痒得直笑,被两边墙壁夹着,却又躲不开,只得一边挡着她手,一边低声说着:“您可饶了我吧。咱别闹得满城风雨的?,回?头被人知道了……”
顾影把手一停,脸色也是一沉:“被谁知道,我也不怵。”
阿光撇撇嘴:“不是这回?事……”
他?抻平了腰间的?衣衫,抬眼看看她,就看见一张不爽快的?脸。
知道她只懂防备巩季筠,却也防不对。可是这会,在马路边上,怎么好说起来?戏神仙之类的??
只得勾着她的?兴头,等俩人独处了,借着不正经?的?劲儿,才好商量正经?的?事儿。
“哎,瞎想什么呢?今儿下了戏,还有没?有‘电报’发给我?”
顾影正没?好气:“没?有。”
“发一个吧。”阿光笑意盈盈。
顾影才瞥他?一眼,他?又赶紧一脸认真:“真有事儿。”
“真的??”语气里只剩下一点点动摇。
只有这时候,她脸上才有昔日那书呆子的?印象。
阿光多希望她还是当年?那个中学生啊。捧着书,坐在楝树下面?读着,不知不觉里,沾了一身浓浓的?花香和阳光。晚上拎着她新买的?暖瓶,一起在热水铺子排队,小声说着学校的?传闻。
若是没?有什么戏神仙,多好啊。
“我又没?说不去,怎么就这副样子?”
耳边,她的?声音放柔了,脸颊也被她的?手轻轻抚了一把。他?才展开眉头,把眼光从幻象里收回?来?,重新定在她的?脸上。
“没?什么……”他?轻声吸了吸鼻子,“就是……想你。”
“刚才说过。”顾影提醒。
“是吗?”他?不在意,“我怕你觉得轻佻,不当真。”
“咱俩之间,这算亲近。”顾影笑着,捏了一把他?颊边的?软肉,“别多想了,我不会再让巩季筠欺负你的?。今晚一定去,电报也一定发。放心,啊?”
阿光一笑。
这会才觉得,自己真是怪怪的?。本来?说两句就能走,怎么就流连着,腻歪得过头了,一点也不爽利。
“那你先忙着,我走了。”
顾影退出?缝隙,把他?也拉到阳光下:“叫我的?车送你。”
阿光摇头:“不了,你这是防卫所的?公车吧?别私下用,回?头别人知道了,对你不好。”
顾影正想笑他?过分?小心,却见他?脚步轻盈,一扭身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心里莫名地欢喜,大声了些:“路上慢点!”
阿光转头一笑,拐过了街角。
这次回?程,阿光才发觉,戏神仙的?平州城,并非他?想象中的?一所大城市,而是由?小小的?分?块组成的?。
他?刚拐过街角,就发觉自己正站在饭店附近的?电车站。背后,那有轨电车载着欢声笑语,轰隆隆地开走了。
“哦,原来?我是坐电车去的?。看来?,防卫所距离还挺远的?,只是路上这一段没?人计较。就像我们戏台上那样,跑个圆场,就等于走了十?万八千里。”他?自个儿瞎琢磨。
再琢磨今天的?戏码,这《汾河湾》的?柳迎春,久别重逢的?心境,恰和他?现在的?情状有些微妙的?相似。
下午串戏的?时候,他?就琢磨了些许细节;傍晚到了台上,眼看顾影坐在下头,他?心里一高兴,把手脚放开了。
虽说他?从前?做派轻浮,可毕竟占了个年?轻俏丽的?优势,并不讨嫌,台下倒想看看他?如何演绎,有什么风格。
真的?开了锣,还真不一样。
乍看做工并不十?分?工整,老戏迷们心里都有些嘀咕。可又看了一会,心里都觉得,这说不上是短处,倒更符合戏中之人的?命运。
这一折戏,原本就很容易和《武家?坡》混淆:一样的?苦守寒窑,一样的?妻夫相遇不相认,一样是怀疑和解惑,生旦之间诙谐口角。可阿光只在细微之处稍稍打磨,就愣是演出?了柳迎春那隐隐的?乡野出?身、小家?子娇气,和从前?之人不大一样。
台下都不确定了:“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出?身,还是他?琢磨过这戏的?做派,有意为?之?”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这出?,看得值回?票钱。
谢幕时,阿光深深一礼,台下就掌声不绝。直到他?下了台,还有好些人喊着,要他?返场。
时间还早,尚不到入夜的?时分?,戏楼账上的?花束已经?销售一空,仅剩昂贵的?大花篮了。这样丰厚的?打赏,证明戏迷们对新人总算是认可了,戏班上下都欢喜着。
掌柜跑来?商量:“不然,就返场一段?您再给来?个厉害的?!一下能镇得住整台那种!”
阿光紧张得直抿着嘴唇,求助地看着他?的?新搭档。毕竟是台柱子,还是经?过不少事,性子很大度,笑着把他?推到妆台前?摁下:“看我做什么?难得你这么卖座,快换个头面?,再来?段端庄点的?,免得她们真以为?你只会演柳迎春。”
阿光忙不迭谢过指点,就在掌柜等着报幕这会的?时间里,搜肠刮肚地想戏码。
忽然间,他?想起一折保留多时的?活计。
那是王雁芙故人的?徒弟,如今名噪华北的?颜夫人,独创的?一出?戏,名叫《碧玉簪》。原本的?剧本来?源于南梆子,经?她改腔,才在皮黄戏里演了起来?的?。
看在故人的?情分?上,颜夫人把这一出?倾囊而授给春兴班。只可惜教了没?多久,她就应邀去沪上演出?,阿光只是刚刚学会的?程度。
这出?戏,可是春兴班的?杀手锏。就连颜夫人自己都没?演过几次,看过的?人当真不多。王雁芙和阿光又单独磨过其中一些段落,在颜夫人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心得。
用这出?新戏,以他?最擅长的?做工和跷功,一举拿下座上的?戏迷,再合适不过了。
“掌柜的?,麻烦您报幕吧,我返一出?《碧玉簪·三盖衣》。”
“哟!颜夫人独家?的?新戏!您有把握?”
“有!”
阿光将一朵绒花插在鬓边,回?头浅浅一笑。
第87章 三盖衣
(上)
三盖衣一折, 是体现内心的戏。
角落里的生角,在全戏中?是女主?,但在这一折里只是个摆设。全程由旦角的心?理矛盾支撑起表演, 体现出人物的做派端庄,性格温柔,态度隐忍。
这出戏,阿光已经磨了很久, 却从没在人前露过哪怕一小手。今天初次亮相, 戏中?人的一举一动, 如柳扶风,端正稳重, 又有青年人的娇柔彷徨。正是行当之中?的分支“闺门?旦”应有的做派,全然和历经风霜的村女柳迎春不一样了。
戏台上的“李秀英”, 娓娓道来,向台下之人细数着被妻主无故欺压的不解,却仍然?忍着委屈和心?酸,忍不住去望向睡着的人, 再向台下道出心中的思虑:
“我还是取衣与她盖,免得我官人受寒冷……”
阿光抬起眼?来, 望着搭戏的生角, 也望见?了台下的顾影。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只是望她这一眼?,他心?里忽然?就跟着戏中?人一块儿?委屈起来。
先是一股没来由的酸疼, 就像那大江泛起的浪花一样, 卷起千层高?高?的白沫, 拍打在他的心?底。接着,那些戏词, 说的,唱的,竟然?不用他丝毫预备,也不用在记忆里取调。一字字,一句句,都不是背出来的,而像是早早就扎根在胸口,就在今儿?晚上,这一开口的时刻,疯长?出无形的藤蔓,从喉咙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挤,挤到嘴边,在舌尖上开出让他惊惶失措的花朵。
没人控制他,没人。
但他怎么觉得自己快要控不住场了?
他知道自己入戏太深了。因为在演戏的时候,他说出念白,就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秀英被无故责难和折磨的过往。
他又学过整出戏,知道秀英还没有经历的后续。
一旦谯楼打五更,“王玉林”醒转过来,望着身上披着男子的衣衫,顿时横眉竖目。
“无耻的贱人,你以男子衣裳盖我身,要咒我一生功名不成就!”
妻主?的打骂,倒还罢了。只是父亲觉察不对,前?来看望时,王玉林要当着两家父亲的面,再次羞辱他。等到母亲从京中?归来,王玉林拿出书信和玉簪,母亲就信以为真,抬手就打,举剑就杀。
凭什么?
凭什么!
世人都说,男儿?若不嫁人,终身无以依靠。
可是,若嫁给?这样轻信、暴躁的妻主?,难道就有依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