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他心里警惕, 但理智知道, 没什么?用。
人神算计, 相差何止千里?从?前的那?些?经历里,他可没有见过现在这样?, 一天一天不停变化着、动荡着的世?界。在这次的人生里,已经有有太多他料不到的事,更是无论如何猜不透,接下?来还会有些?什么?前程。
心里想着这些?,不知不觉的,就把那?眉毛中间的沟壑越锁越深。
张绍祺在旁看见了,赶紧往前凑了凑。
“杜大哥,你晕车了吗?”
“没有,”阿光转过头来笑了笑,“刚才想事,出?了神。”
三人站在战前的街上,说了会闲话,就有朋友来接应。大家一起坐着电车,直奔刚挂牌的九鼎电影公司。
公司里这群伙伴,大多是年轻的女子?,剪着流行的短发式,穿戴着时髦的洋装和配饰。比起平州的新派女子?,多些?秀丽的书香,少?些?傲然的贵气?。
倪隽明给两边做介绍,她们都笑着伸出?手,和阿光握了握,热情招呼:“你好!”
“您好。”阿光有样?学样?。
还没和大家都握完手呢,倪隽明就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抽出?了剧本:“各位同僚还不知道,我们在旅途中,就讲起剧本了。光英兄指出?了核心的不足之处,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开会,深入讨论一下?。”
大家正好还围着阿光,一听这个,就围得更紧,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不足?还是核心的不足?”
“这本子?已经改了三遍了,哪里还有问?题啊?”
“赖兄弟,从?前是做什么?的?也是写剧本的吗?”
“你快说,你快说。”
闹哄哄的气?氛,把阿光搁在正中心,让他有点发怵。抬着眉毛,僵着面孔,不太敢应声了。
他这身份,哪敢要什么?面子??可他心里还是害怕,这些?年轻气?盛的小?姐们不服了,直接甩出?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
到时候,他可没法收场。
倒是张绍祺,在一片混乱里,一点不见慌张,猛地提高了嗓门。
“先别闹!”
这间办公室立刻安静下?来。
真是奇怪,他这一声喊出?来,比圣旨还灵。
张绍祺却习惯成?自然,开始指挥:“大家别挤在这了,站着也不好说话,块找些?凳子?,坐下?来慢慢谈。”
阿光心说:“看来,这群同学里,对他有想法的人应该不少?。否则,这些?大小?姐怎么?肯听凭一个男子?呼来喝去?呢?”
这一走神,倒也不紧张了。
等大家坐定了,他就平复了一下?,拿出?最诚恳的态度来,向众人道:“刚才,我听到有人问?我,是做什么?的。”
“是不是冒犯到你了?”只见一个女子?笑了笑,“真不好意思,我方才只是好奇地问?,并?没有恶意。”
“没关系的。”阿光回以一笑,“我是个伶人,唱皮黄戏的。论起电影,我当然是一无所知。但我寻思着,这电影,无非是要换个法子?演戏吧?论起演戏,我倒有些?心得,但不知道我自己?琢磨的对不对,还得请教大家。”
从?前,在春兴班里,也会有外来的师傅来拜会,有时候还帮着王师傅指点学徒。无论是多厉害的角儿,论起江湖礼仪,那?都是客客气?气?的。阿光想着“礼多人不怪”,也把话说得柔和些?。
他见众人态度和善,便把那?些?跟倪隽明说过的话,又重复讲了一遍。因着在路上又考虑了更多,这话说出?来更令人深思。
影片预定的拍摄时间越来越近了。仅靠一两次碰头,很难把已经成?型的剧本改完。所以,大家都住在公司院落一角的小?楼里,时时待在一起,随时推敲。
多少?次彻夜无眠,灯烛把人影映在窗上。多少?次说得口干舌燥,打着手势也不愿退出?讨论。就这么?扶持着,磨合着,到了开机,到了杀青,到了剪接,到了上映……
一部崭新的,和其它公司全然不同的电影,终于呈现在幕布上,送到沪上观众的眼前了。
《莺花三月时》。
看这名字,似时下?流行的鸳鸯蝴蝶派文章一般婉约,却展现出?了与时风不太相同的淡淡凉意。普通人在命运里挣扎的模样?,在影片里平直地叙述中,一览无余。
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沪上市民们当中,恍惚从?前便听谁说过类似的事,一看起来,就这么?熟悉。
上映次日,新派青年们办的报纸上,就登出?了一则文章。
“青年朋友们,我想给大家介绍一部电影——《莺花三月时》。
“这部电影,正是时下?最缺少?的表达方式。它真实,简练,述说了平凡的人生。
“悲剧之下?,哀而不伤。名为三春之暖,实则像一场悄悄返头的春寒,渗入心底,给人无尽的回味和思考。”
文章署名“韶华”。
这是新白话文学的带头者,在崇尚新式文化的青年中有很高的名望。
仅仅一篇小?文,就引得沪上学界人士,知识青年,高中、中专、大学生们纷纷走入了影院。票房很快高涨,远远涨过了预期。影院主动联系九鼎电影公司,又加映了一段时间。
到这个时候,众人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有了成?功的作品,就该趁胜追击。
几个月后,九鼎电影公司接连推出?了两部新的影片,《天仙配》和《怒沉百宝箱》。
这两部电影,是迎合时下?古装剧的潮流,改编了传统民间故事和戏曲而成?的。情节是妇孺皆知,改成?电影,就令人好奇,新艺术怎么?表现旧故事。
观众的证明,传统的,总是最四平八稳的。
这两部一出?世?,沪上市民纷纷来观看,口碑不错,打响了九鼎公司的招牌。
经过这几部作品的历练,九鼎公司众人的钱包和信心都饱满了不少?,很快就联系了海外同行,从?美利坚辗转买入一套最新式的设备,打算开创一个华夏电影不曾有过的先河。
那?就是,让电影里的人讲出?话来。
华夏电影一直“有声音”,但那?只是配乐,没有念出?来的台词。配乐并?不是从?影片中传来的,还要依靠另外的设备播放。
两年前,美利坚的一家电影公司开发出?了一套新的设备,可以让声音和画面一起播放出?来。有了这套设备,电影里的人可以讲话,还可以唱歌了。用新技术拍出?来的电影,在美利坚试播的时候,就轰动一时。
国际上的各家电影公司,都知道有新技术和新设备,但是那?套设备太贵了,没几家购入使用的。有声电影,到底没有普及开来,绝大部分电影公司,还在拍无声电影。
九鼎公司这些?小?姐们,平时吃的用的都不缺,一门心思就是想做好影片。这次,就凑了之前片子?的票房,还拿出?了各自的小?金库,从?万里之遥拉回了新式设备,构想起前所未有的电影来。
半年之后,沪上市民坐在电影院里,欣赏九鼎公司的新作——根据北海国剧作家的剧本,经本土化改编的《玩偶之家》。
在文明戏的舞台上,观众已经看过这部作品。
文明戏中的角色,都穿着西洋式的衣装,说的话也有些?距离,让人觉得,这故事跟华夏关系不大。而九鼎公司这部电影,主角的神态、形貌,一看就觉得熟悉,活脱脱就是一个沪上的富贵家庭。于是,那?些?欠债、算计,都有了依托;男主角的徘徊,也令人牵挂。
演到尾声,两人在家门口。
男主角要走,女主角拦着。
忽然,女主角开口了。
“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
剧院里的观众都呆住了。
银幕上的男主角神态平静,甚至看着女主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观众忽然明白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一阵轻微的骚动悄悄蔓延,又被?男主角发出?的声音惊得再次屏息。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是我对我自己?的责任。”
听了这话,女主角的语调明显地严厉起来。
就像是平时见到的人,就像是平时会说的话:“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
而男主角直接回望着她,毫不回避。
“你说的那?些?,我现在都不相信了。现在我只相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我听人说,要是一个男人,像我这样?从?她妻子?的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他就解除了妻子?和女儿对他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
“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
“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
影院里,所有人都忘记了“电影会说话”的新奇感,静静听着,静静看着。
这些?对话,让银幕上的一切,再不是遥远的故事。她们就是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说起自己?的打算,说起自己?的心意。
这么?活生生的人。
同样?的剧目,同样?的话,有的观众已经在文明戏里听过了,却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被?人这么?平静地说出?来。
这影片中的人越是活,越是真,这话就越显得惊世?骇俗。
影片还在播放着。
直到那?扇门被?关上,直到“砰”地一声响过了,直到片尾的音乐轻声奏起,直到片尾字幕都拉到了底,银幕上出?现一个“完”字……
观众还坐在影院里,意犹未尽。
回想着电影里那?些?话,人人的心思,各自不相同。
第97章 挑滑车
(上)
其实, 这样的?演法,绝大半是阿光的主意。
拍摄到了这最后一场,最关键的?戏份时, 本?来依同事?们?的?商议,想要?一个激昂的?表现?。
阿光却早就心里有数,一张口,态度柔和, 驳得却挺坚决。
“以我个人之见, 不应激昂。”
导演便解释:“在这一场戏里, ‘纳拉’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以前的?自己?告别, 他走出了坚定的?第一步。这时,他的?心里必然有希望, 情绪也是向往着未来的?。还是饱满一些,铿锵有力的?,更能震撼人心。”
阿光坚持:
“我还是认为,越是情绪戏, 越应该谨慎地处理。
“浮于表面的?喧闹,或许可以让人记住一时, 但是, 平静自有它的?特色。
“纳拉的?出走, 在我看来,并不是他的?一时激愤, 而是他考虑了一切之后?做出的?理智决定。在之前的?戏里, 他已经笑过?了, 哭过?了,那样子看起来真像个稚嫩的?玩偶。然而, 到了这里,他已经是成?熟、沉稳、自立的?人了。
“而且,各位同事?,我们?剧本?里的?这句话?,是一句真理。它的?力量存在于它本?身,不必要?我们?帮腔逞强,高声?宣扬。像这样理所当然,却总是被?人忽略的?真理,我们?越是平静自然地说,越是能体现?它的?价值。”
这时,他已经主演了几部电影,也常常旁观排戏,在公司的?小剧场里观摩样片,早有了独特的?心得。
演员在镜头前,和从前直接对着观众表演,颇有些不同。
若不遵循着一定的?规则来演,人物的?态度就显得松垮、随意,不成?气候。可若是太追求规则,呈现?出的?又是刻意、呆板,矫揉造作。如何把握那条分界线,如何让自己?一次完成?耐推敲多次的?表演,阿光一直在动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