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你我都知道,神仙造出的只是一个戏台而已。你把戏演到这个地?步,把我耍到这个地?步,和?神仙有什么相干?”
他从这怒意里,生出了面对的勇气。直视着顾影的双眼,就这么直接问她。
“说到你那‘合作’,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是迫不得已,在生死关头,才告诉我无?情仙的事。若不然,你还会?继续瞒着我。现在你以此为证据,想让我信任你?你换个位置想一想,若是你,你肯信吗?”
顾影有些无?奈:“阿光,无?情仙的法力莫测,我在她手心里,不得不低头。从你眼中看来,可能觉得我的态度反复无?常,但你相信我,在我可以自主的情形下,我都是为咱们的情分,也为你着想的!”
“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光平复了情绪,气息却还不稳,“我记得那些戏文,体会?过你的变化。让我不愿再相信你的,不是变化的东西,而是你的本性。”
“我的本性,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顾影心里有一千个不服,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阿光,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是你做了些什么,我才看了些什么。”光冷冷地?答,“我不想和?你争执下去,我只希望,你离我远一些,我要自己静一下。”
“可是!”
“算我求你。”
这话出口,本来是不暇思索。看着顾影一下怔住的表情,光自己都觉得意外。
转回?念头咀嚼一番,这决绝的卑微,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令他深以为耻。可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包含在这样低的姿态里,自下而上的压迫,就能令人不得不点头。
顾影当然照做了。
只有她动了,这个无?时辰、无?远近的虚空,才有了距离。
光心里明白。
“这不过……只是仗着,她还有些喜欢我。”
虽然是他发令,她依从。但归根结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谁才是受控的傀儡,一目了然。
他低着头,听顾影细微的响动远了一些,又远了一些。
他为自己而怨,也为自己有愧。
脸庞已经铺满了耻辱的绯红色,捏紧的手指互相挤得微疼,牙关咬得发酸,从舌根尝到一种苦味,像是从心里直接泛上来的一般。
若在这时考虑虚无?的未来,他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确实?需要静一静。
光理了理下摆,在这虚空里坐了下来。
合上眼睛,放空思绪,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一块无?知无?觉的,冥顽至极,不可点化的石头。
第102章 台上台下
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 光还?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一场戏文。
他身处雕刻精美的红木大床上。石榴红的轻罗软帐垂在旁边,围绕出一个安全静谧的角落。借着透入床帏的温暖烛光, 朦胧可见,床栏上刻着几只灵动?的松鼠,在葡萄叶间玩耍;锦缎软枕上绣着花枝,细细看去, 认得是?西番莲。
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这些?陈设, 都是?夫郎们房中常见的样式。莫不是?我又被神仙嫁作人夫了?”
还?没和顾影掰扯清楚, 就这样开幕,未免有?些?太匆忙吧?
周围没有?动?静, 大?约还?不是?“出将”之时,且谨慎对待, 先?看看情形。
他稳着呼吸,静下心来,才发觉出不寻常之处。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安静, 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床帐这么?轻,但凡窗外?有?一丝风, 溜着窗框的缝隙滑进来, 也能将它轻易掀动?。可他在帐内半晌, 床帐纹丝未动?。
等?他注意到了?这些?,再细看烛火时, 却看那火头?稳得吓人?, 兀自默默燃烧, 竟不见一点点细微的跳跃。
再注意更多,发觉周围没有?气味, 也没有?声响。
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在流转。
他这才确信了?:“没有?新的戏文,我还?在虚空里。”
只有?这片虚空,无天地?,无远近,无过去未来。眼前所见的一切,介于虚实之间,却又跨不过变化的界限,呈现出这样诡异的安静。
此地?本来空无一物。可是?现在……
光掀开床帐,只见这是?一间陈设精致的卧房,桌椅箱笼俱全。从卧房的雕花隔断望出去,便是?堂屋。一架碧纱橱围起茶几和蒲席,置于博古架下。最远的隔断处竹帘半卷,露出后面小小书斋。
在这凝固的虚空里,有?了?这些?,就让人?格外?怀念戏文中的人?间烟火。
床边衣架上挂着外?衫,光起身过去,随手取下穿好。来在梳妆台前,一手挽起长发,另一手轻车熟路伸出去,拉开台面上的小匣子,看也没看,便摸了?一支镶红宝石的如意金簪,把发髻固定住了?。
再望进镜子里时,就觉得有?些?怪。
“怎么?这里的物件摆设,用起来如此顺手?看看镜中,我这衣衫首饰,仿佛从没见过,却也都不陌生?。这是?从何说起?”
他心里十足确信,造出这个房间、这些?物件的人?,一定是?顾影。
只是?,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在……讨好我?”
一场好眠过后,他头?脑清明,心境也就随之一宽。
“想必她是?在意我。”他抚着桌边的银包角,“她在意我,故而讨好我。我在意她,才会责怪她。这可真如佛法所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脑海中还?留着戏文中的回忆,可若不细细回想,那些?事?也不会出来反复搅扰。从虚幻的戏文里抽离出来,只看当下的事?,倒觉得方才急着发泄怨气,实在是?有?失妥当。
“我才做过伶人?,怎么?就想不透这一层浅显道理?
“无论我是?何人?,她是?何人?,我们不过同命相连,在无情仙的戏文里演了?一生?一旦而已。戏文里的事?和伶人?自己的事?,这应该是?两码事?。无论戏文怎样缠绵悱恻,怎样恩爱情浓,都只是?台前的演绎。伶人?互相合作,久而久之有?些?同台的情谊,再正常不过,并不是?非要?在幕后结为?连理。
“在我面对她时,那些?防范、厌恶、期待……归根结底,只是?犯了?糊涂,起了?私心,要?圆自己的贪恋之情。和她相处久了?,想得到的越来越多,竟至于生?出这些?怨怼来。
“可笑是?我自家钻了?牛角尖,却又抱怨旁人?。不怪她不知所措,我们两个确实该开诚布公,好好谈一下戏里戏外?、台上台下的关系。分清楚了?,离于爱了?,应该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了?。”
这一想通,他脸上又挂起了?淡淡的笑。
“先?去找找她在哪。”
这么?想着,信步走出门去,这才见到了?一番别样的小天地?。
起居房间之外?,是?一方小院落。一侧搭着木香花架,架下搁着石桌石凳。另一侧在墙角的大?片空地?上砌了?个大?花坛,其中竖立着高大?的太湖石山,石上垂下藤萝,和地?上苔藓、青草,交织出一片浓密的绿意。
只可惜,这里无天无日,不明不暗,景致的巧思没有?光线烘托,气氛就要?打些?折扣。
光一面赏景,一面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走出宝瓶院门。从竹林小径中穿过,这才见到顾影站在另一处院门外?,正对着空荡荡的墙角苦思冥想。
随着她动?念,眼看那墙角凭空长起一座假山。
她沉吟片刻,又有?细细雕琢。目光所到之处,石块正不断地?增减,假山轮廓变了?又变。
光一时好奇,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看她推敲。
山石层层堆叠,渐渐占满了?墙角的空间,又转而加高,最终形成?气势十足的一大?块,高过墙头?许多。
“未免将这个角落堵得太严,不透气了?。”
光轻轻皱了?皱眉,心中不以为?然。
只见顾影后退了?一步,也轻轻摇了?摇头?,又细细打量。
片刻之后,那假山就开始削减,变得越来越单薄。原来能塞满墙角,现在已经把周围一块土地?让了?出来。
光立刻会意:“这样大?小的石头?刚刚好。在周围种上花草树木,枯荣随着天时改变,一景胜过多景,更有?意趣,也更耐看些?。”
顾影又开始尝试。
芍药和玫瑰,颜色娇艳,能将此处点缀得色彩斑斓。但恐花枝太过柔弱,配这块大?石,不是?上佳之选。
青竹细笋,围绕着嶙峋石山,倒也有?蓬勃之感。只是?枝叶过于细碎,依然不是?最好的搭配。
松枝遒劲,伸展到院门边,仿佛个迎客之人?,力度十足。然而看起来过于硬实,缺了?几分朗阔。
“不如种棵芭蕉。”
顾影正专注地?想事?,闻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你来了?……”
看他脸色还?好,她稍稍放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低声招呼,勉强笑了?笑。
气氛太尴尬,光只得冒充不知:“种一棵高一些?的,叶子大?大?的……”
他话音还?没落,一棵高大?的芭蕉便立在那里,伸展开宽阔的叶片,探过墙头?。
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若到了?夏天,阳光倾洒下来,有?蕉叶覆着墙角,就能有?一小片荫凉。春秋两季下起细雨,水珠击打着宽阔的叶子,是?任何丝竹都无法替代的天籁之音。叶片背面,庇护着瑟缩的小虫儿,在一片温和的青绿中,和人?一起等?天晴。
人?生?中得有?多少意趣,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个遍,却被迫困在虚实之间,找不到出路。
多少有?些?遗憾。
解铃还?须系铃人?。光想要?缓和气氛,只有?主动?起话:“怎么?在这里盖起园子来了??”
顾影闲适地?抄着手,往他过来的竹林小径看了?一眼:“这里原本无天无地?,也没有?边界。我想,有?些?东西做参照,你会更习惯。”
她一转念,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阿光,你是?不是?只记得戏文,却不记得,在每段戏文结束后,回到这个‘后台’的事??”
后台?
这称呼,倒和光方才的想法不谋而和。
“是?。听你这么?说来,我们总是?会在戏文间隙来到这里?”
顾影点点头?:
“前几次都是?短暂停留,你一直是?沉睡着的,并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我也不知道你需要?独处。刚才,趁你睡着的时候,我本想联络无情仙,问问她能否也给你一些?法力,在这里用着方便。但她毫无回应。
“然后,我就想着,我自己来吧。
“先?给你搭了?个床。觉得太单薄,又加了?个堂屋。想着你在戏文里喜欢待在碧纱橱里饮茶下棋的,我又围了?个茶座。又觉得有?个地?方写写画画更好,便有?了?个写字台和博古架。
“这摆设齐全,没有?个墙壁门窗,也不太像话。我就搭上去了?。自己站在外?边看看,觉得得有?个走廊,得围个院子……
“后来我又想,无情仙不知何时才能回应,我们或许要?在这里待上许久。你住精致小院,我打虚空地?铺,好像有?点惨。那我也给自己做个院子好了?……
“就这么?越想越多,越做越大?。等?这边弄好了?,我还?想在自己院子里划个湖出来。你那边的花架和山石,不知合不合心意。若是?不喜欢,我先?去给你改改。”
哦,这就是?原本的顾影。
戏文里常见她在忙碌,原来戏文之外?,也是?闲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