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岸芷岸
桃香知道主子脸皮薄,装着不曾察觉主子已换过衣裳、改了发髻,一板一眼地将桌上的菜式报一遍,然后就扯着南音退了下去。
范离举箸先夹了只虾,秦芬便也跟着动筷子,谁知那虾转个弯,竟落在了秦芬的碟子里。
“娘子持家辛苦了,该是你先请。”
秦芬也不知范离从那里学来的这些把戏,笑着嗔一眼,慢慢抿着那虾肉。
范离用力扒了一大口饭,飞快地吃了下去,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道:“我听说你在府里受了委屈,怎么回事?”
秦芬顿一顿筷子,侧头来看范离。
依着秦芬所学,她能使一百种法子叫范离怜惜自己,什么欲说还休啦,什么含沙射影啦,无论怎么,都能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眼前的男人辛苦打仗,除开为了光宗耀祖,也有小半是为着秦芬,他肯为秦芬搏命,秦芬难道还能用欺瞒哄骗来获取一些男人的怜爱么?
于是秦芬搁下筷子,紧紧盯着范离的眼睛,将范府里所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待听见大夫人想把府里家事扔给秦芬,范离不由得沉下脸:“不怀好意!府里一笔烂账,铺子上的出息全归了大房,他们不还回来,还想撮弄着你去填坑!”
待听见秦芬把家事分给三个嫂嫂,还叫各人往大夫人处报账,范离不由得拍手叫好:“就该这么办!”
秦芬事无巨细,一直说到了今日的庆功宴。
范离听见大夫人硬是要办这次宴席,还拉扯着旁人出份子,不由得哼一声:“难怪有贵叫我一定要推了这事呢,果然是宴无好宴,好人是她做了,旁人却记恨你。”
秦芬只头一次巡铺子时喊过有贵,平日偶尔赏些吃喝银钱,已许久没叫过他了,这时听见是有贵警醒范离,不由得奇一奇:“有贵是从哪里知道这事的?”
范离哪里会操心这种小事,随口道个不知,又代母亲赔起罪来:“我母亲这人就是糊涂,她的言行,你别放在心上,我替她赔礼。”
得着范离一句软话,秦芬吃多少委屈,此时也不能放在心里了,她微微一笑:“得了,长辈都是老小孩,我还能和长辈置气不成?”
范离向来听说婆媳间都是死对头,这时见妻子一句话就揭过委屈,不由得动容。
他十来岁就去了英王府,所交往的不是好汉就是英雄,哪受得了母亲那优柔寡断的做派,为着这条原因,他对母亲虽然孝顺,说话做事却是半哄半糊弄,远远比不上秦芬的宽容豁达了。
“娘子真是古往今来世所罕见的大好人!”范离笑嘻嘻地拍句马屁,卖弄似的说出一条惊人的消息来:“蛮夷被我们打怕了,只怕不日要来我朝归顺,礼部有得忙了。”
秦芬一下子明白了这里的意思,不由得喜上眉梢:“礼部要忙,四姐夫岂不是……”
“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范离笑嘻嘻地比个手势,又道,“到时候边境一开,贸易便要旺起来,你三姐夫也有得忙啦。”
秦芬这次不过是微微颔首:“太太听了这话,可未必高兴。”
范离知道秦家这些恩怨,也不去置喙,只搂着秦芬用力香一口:“咱们吃完了,早些安置去。”
秦芬脸上一红,轻轻将范离一推:“没个正经!”
范离“哎呦”一声,唬得秦芬跳了起来,他身上可还有许多伤呢!
“怎么了?是不是我伤着你了?哪里疼?”
“不是疼,是痒痒,心里痒痒。”
第225章
范离回京, 范夫人对着秦芬,又热情起来了。
桃香与南音心里不痛快,然而又不好多议论主子,只好憋闷着不出声, 然而对着喜儿临儿, 却不如从前笑脸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临儿不明所以,喜儿却明白这里头的事, 无非就是婆媳不合罢了, 再往深了说, 还是自家这太太的不是多些。
可是她一个丫鬟又能如何,左边是太太大恩, 右边是少奶奶厚待,她两边都得罪不起, 只能埋头做人了。
这日请安,范夫人又心肝肉地问过小两口,正笑着给小两口一人夹一根春卷, 范离却说起要陪着秦芬往柯家去。
范夫人自个儿也夹一根春卷, 一时不曾想起,脸上还笑眯眯的:“哪个柯家?”
“就是秦家的三姑爷家, 皇商柯家。他家添丁了,今日洗三, 咱们去贺喜。”
范夫人筷子上的春卷,忽然掉进了粥碗里,溅起的热汤, 烫得她一哆嗦。
柯家算是个什么东西!自家儿子是皇帝心腹、天子近臣, 就连王府和国公府也只有捧着敬着的份,何时用得着对一个不入流的商人多看一眼了!
从前范家再落魄, 儿子也只低头讨好英王一个,便是那时也没用得着去结交什么商贾之流!
如今,还不是拜那位好儿媳妇所赐。
范夫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默然吃起了早点,连话也懒得说了。
秦芬心思最细,自然察觉到范夫人的沉默,然而她也是无法,亲戚就是亲戚,她又不能选的,再说柯家虽不入流,柯源办事却很利落练达,颇得供奉局的认可,她并不觉得这门亲戚有什么丢脸。
范离还不曾察觉到母亲的沉默,还在乐呵呵地与秦芬说送礼的事,一时说那几个小金镯子小金花是白准备了,一时又赞秦芬周全,也备了男孩的礼,还说送的那小弓箭未必合人家心意,该送一套文房四宝云云。
这门亲戚已是没法子挑拣的了,有了男丁,范家去应个景也是该的,怎么还认真送起礼来了!
范夫人起先还忍着不吭声,到这里却忍不住了,轻轻哼一声,道:“送礼心意到了就行,也没那许多讲究的,你倒白热心起来。”
范离自幼瞧的是母亲慈和笑脸,听的是殷切关怀,虽知道母亲迂腐糊涂,却不曾见过她这样硬声说话,生平第一次受个刺,竟是当着妻子的面,他一下子也不痛快起来。
有贵隐晦地说这姑娘在家受了许多委屈,范离聪明无比,立刻想到了,不光是大房那里,就连自家母亲这婆婆,也没少给她气受。
他原以为母亲能瞧自己的面子囫囵过去,谁想到,当面就发作起来。
当着自己都这样了,自己不在时,这姑娘还不知受了什么样的气。
“我吃饱了,阿馥,我们走吧。”
秦芬知道母子两个都不痛快,这时谁也不看,轻轻推了碗,起身规规矩矩行个礼,随着范离出去了。
范夫人也是头一次遭儿子忤逆,气得几乎要发抖了,心里翻江倒海半天,忽地想起一事:“方才离儿叫七少奶奶什么?”
喜儿常常出去跑腿,倒是知道这事。
少爷回京来,皇帝开恩放了几天假,少爷天天陪着少奶奶,连少奶奶看个账本,他都要跟着伺候茶水,把桃香和南音的活计全给抢了。
年轻两口子日日呆在一起,耳鬓厮磨怎么不会情浓,少爷怎么看少奶奶都觉得天下第一好,觉得那芬字太过寻常,配不上少奶奶,便给她起个字,唤做馥,说寻常花草芬芳配不上少奶奶,非得是这样的异香才配得上。
这也不是隐私,所以不曾特地瞒着人,更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特地使人到处说的,喜儿自己也是偶尔听见才知道。
然而此时喜儿怎么敢说这事,那不是火上浇油,她左思右想,只好硬着头皮打马虎眼:“奴婢也不曾听清,是不是……阿芬?”
范夫人一瞪眼:“我聋了,你也聋了不成?绝不是阿芬!”
马车里,范离还在唠唠叨叨地:“阿馥,再过些日子姜家也要添丁,届时只怕恰逢蛮夷来拜,你四姐夫呀,到时候忠和义只能顾一头了。”
秦芬安静听着,见范离竟是一副没忧愁的模样,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曾察觉太太方才不高兴么?”
范离猛地打住话头,略一沉默:“我自然察觉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说这事?”
“这个……阿馥你不懂,我听人说,妇人年纪大了,这个这个……到一定岁数了,就会心烦意乱,脾气古怪的,那个那个……你还年轻,你不懂这事。哎,其实我也不太懂,是宫里伺候老太妃的太监们嚼舌头说起来的,我就是听说而已。”范离到底还不曾傻到底,没把婆媳两个的事情当面说穿,随口扯了个谎篇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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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就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这人,你说他什么都不懂吧,他竟能懂这些,你说他懂事吧,却猜不透亲娘的心思。
“你这傻子!太太她……她哪就到那个岁数了!”秦芬不知怎么跟范离说,干脆不提,只把范夫人的心思,拣能说的告诉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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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家是不入流的商贾,只怕连大夫人都瞧不上,太太出身高,更是诰命加身,自然也不喜了。”
至于范夫人不喜儿媳过分讨儿子欢心,秦芬却只略过不提。
范离先前想的是婆媳不合,这时陡然听见母亲是不喜欢柯家这门亲,把那些又抛到脑后了,不可置信地反问一声:“不会吧?这是我们的亲戚,又不是范家的亲戚,她生什么气?”
秦芬白一眼范离:“从前是我一个人的亲戚,现如今,不也是范家的亲戚了?”
范离猛地醒悟过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传来了柯源热情的声音:“是范大人和五姨到了,娘子,咱们快去迎一迎!”
秦淑打扮齐整,不情不愿随着柯太太在门口迎候女宾,这时听见柯源唤,连应声也懒得应,柯源上前来拖了她,她才踉跄着到了范府的马车跟前。
帘子一掀,秦芬先见着柯源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接着就看见了秦淑那僵得好似面具的笑容。
范离与柯源应酬起来,竟还算热情,柯源受宠若惊,待秦芬也格外客气:“五姨,请随着淑娘进里头歇息,不必在花厅枯坐着等候,等宴开了,我们再派人去请你。”
当着外人,秦芬还是愿意给秦淑面子,轻轻挽住秦淑的胳膊,笑一笑道:“多谢三姐夫,我就全听三姐的安排了。”
秦淑看一看秦芬,只觉得心里满不是滋味。
玉锁生了个男丁,柯家有了后,人人都道她秦淑该高兴,就连父亲和嫡母方才到了门口,也是满心欢喜的样子,个个对自己说恭喜,倒是这五妹,一声贺喜也没有。
秦淑知道,依着秦芬的聪明伶俐,自然不是忘记了,不过是怜悯她这三姐罢了。
然而,秦淑自来高傲,旁人的怜悯她也受不得,这时一边接了秦芬进府,一边不由得想,若是金姨娘还在,是会劝她高兴些,还是替她说一声不值。
然而金姨娘,早就在一个寻常冬夜病死了。
这次倒不是秦淑作的手脚,她并不曾下重手要弄死金姨娘,只是想叫金姨娘病重不得归家,然而金姨娘多年体弱,哪禁得起三番四次地折腾,终于在那北风呼号的夜里,听着庵堂的钟声,慢慢咽了气。
消息传来金陵,杨氏不曾出面,是秦览使人往秦淑这头知会了一声。
秦淑如今在婆家已是如履薄冰了,哪还敢提金姨娘的事,当着柯太太,对报信的婆子叹一句金姨娘“方外之人,身死寂灭”,便算揭过了这事。
回头想替金姨娘添些香油,派巧儿送了银子回去,却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秦淑还当是嫡母狠心,在肚子里骂了几十声,再抓着巧儿一问,嫡母竟不曾问这事,是父亲作的主。
父亲说金姨娘生前就已是出家的居士,秦家断没有供这份香火的道理,一副薄棺,几十两银子,就在铁月庵里发送完了。
金姨娘这一辈子,算计到头,竟是这么个结局。
原不曾觉得有什么,此时见众人都为了那新生儿,替她这便宜母亲欢喜,秦淑才深切地哀恸起来,金姨娘再有不是,却是这世上唯一疼她的人,如今,这人却已不在了。
秦芬与秦淑向来没话可说的,见她一路沉默,也不吱声,随着她走进内院便罢。
秦家的女眷都是贵客,自然不能和外头那些商贾之流坐在席上候着开宴,这时杨氏领着秦贞娘与秦珮,正在秦淑的屋里喝茶逗弄孩子。
瞧见秦芬来,秦珮先笑了:“五姐,快来,你来抱一抱济哥儿,回头也生个儿子。”
秦芬笑着上前见礼,就着乳母的手,轻轻抚一抚新生儿稚嫩的脸庞:“这孩子叫什么?”
“济,同舟共济的济。”秦珮抢着答,“这名字起得真响亮,我觉得圆姐儿的名字似乎太寻常了些。”
杨氏顿时好笑,将秦珮的脸颊一拧:“当初六姑爷要起个好的,是你偏要叫这名儿,还鼓动你婆婆和姑爷唱反调,这会倒不提自己的事了。”
“好太太,您别揭我的短呀,揭短可也别揭到三姐家里来,我的面子可全丢光啦。”
秦珮作个害羞的模样,惹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就连柯家的乳母,也忍不住笑着凑趣:“方三少奶奶,可真是个惹人疼的。”
秦芬从前没觉得,如今自己做了儿媳妇,才明白秦珮的厉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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