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日复日日
外面的灯罩上还设了小小的术法,熄灭的时候,只要轻轻碰一下铭文,光芒就会被封闭在灯罩内,再照不出来。
沈丹熹打量着宋献带来的灯盏,没从灯盏里发现有什么异常,但她对沈瑱生出疑心后便很难再打消,不太愿意将他送的东西放在身边。
宋献指挥熹微宫的宫娥们,打算将屋内原有的灯盏撤下,换上新制的这一批长明灯。
沈丹熹忽然道:“等等,不必替换上去。”
宋献停下动作,恭敬地询问道:“殿下可是有别的布置?”
“这么多漂亮的灯盏,只放在我一个人的寝殿里,实在可惜了。”沈丹熹抬手勾勾指尖,唤来栖芳道,“你将这些灯盏按照以前的惯例分发下去,每人屋里都赏赐一盏。”
她说的以前,自然是穿越女占据这具身躯的时候。
沈薇很喜欢表现她亲和友好,一视同仁,没有丝毫架子的一面,不管得了什么好东西,惯爱与大家分享,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主子。
沈丹熹以前虽也不曾苛待过身边人,但也不会刻意去讨好过,她对宫人的赏罚都按照礼制行事,偶有表现优异者,才会得到她的额外赏赐。
她是昆仑未来的继承人,不管是在外还是在内,都需要树立一些令人敬畏的威势,太过于亲近的关系,会毁了这种敬畏。
这些都是身为昆仑之主的沈瑱,曾经亲自教授给她的,他要求她先要是昆仑的神女,其后,才能是她自己。
不过,这些要求在穿越女到来后,都有了破例,何其可笑。
宋献为难道:“殿下,这是主君亲去东海寻来,特意为殿下所制,殿下将它赏于旁人,怕是不妥。”
沈丹熹不在意道:“哪一次父君外出,不是亲自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我以前不也赏出去很多么?”
宋献作为常常代主君送东西来熹微宫的人,当然知道神女殿下的惯例,神女殿下一向待熹微宫里的宫人亲厚,有些时候,他甚至无意间听到过殿下与宫娥们玩闹之时以姐妹相称。
这些行为本不合礼数,然殿下既已卸下了神女的责任,主君便也不再以以往的标准来要求她,只希望她能过得随意一些。
在神女审视打量的目光下,宋献没有再出言反对,只笑着道:“殿下待身边人当真是极好。”总归不管她如何赏赐下去,都得留一盏在自己殿中。
栖芳很快将长明灯分发下去,宫娥们受宠若惊地捧着漂亮的灯盏,纷纷向神女殿下拜谢。
天色已晚,宋献不便在此久留,很快告辞离开。沈丹熹遣散众人,看向桌案上独留下的那一盏长明灯,这一盏明珠最大,自然是得留给她的。
她没有揭开灯罩,手中蓄起灵力,毫不怜惜地击碎了长明灯。
宋献回到悬星殿时,沈瑱已对着照魂镜看了良久。
他借来照魂镜,想要照看沈丹熹的魂相,并非是真的怀疑她被人夺舍。现在的沈丹熹虽然改变了很多,可她的性情举止,却并不让他觉得陌生,反而让他常常想起以前,更早之前那个骄傲肆意的昆仑神女。
有些时候,连沈瑱自己都感觉疑惑,他不得不承认,步入天人五衰之后,他如今的洞察力早已不复当年,就像步入老年的凡人,难免头昏眼花。
借用照魂镜,也不过是为定他的心。
在将长明珠送去熹微宫前,沈瑱仿制了照魂镜上的几个铭文,封入长明珠内,他知道自己女儿的本事,将这几个铭文隐藏得很好。
通过这几个铭文,可以在照魂镜与长明珠之间建立起一个单向的联系,当明珠光辉照见人影时,便能将魂相摄入照魂镜内。
送去熹微宫的路上,长明珠的光辉都被封在灯罩内,宋献向沈丹熹演示灯盏时,将旁侧的宫娥魂相都照了进来,神女的魂相亦被短暂地摄入其中。
但或许是周遭人员太多,神女又坐得有些远,摄入镜中的魂相并不清晰,还蒙着一重浓重的阴翳,让沈瑱难以看明。
昆仑神君为人间除怨破煞,自然清楚她魂上的阴翳是什么,沈丹熹身上隐约透出的戾气便也有了解释,密阴山中没有被化解却消失不见的怨煞,想必是被她封在了自己体内。
能够与怨煞生出共鸣,必是她心中也有怨,这也许就是她如今性情如此极端的原因。
可她能有什么怨?这些年,他如她所愿,许她放下昆仑的责任,允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现在的生活,都是她自己所求的,沈瑱以为她应该是过得顺意自在的。
照魂镜中的魂相很快消失,那一盏最大的长明灯一毁,沈瑱立即便感觉到了,他倒扣下照魂镜,眉头深深蹙起。
这是沈丹熹今日第二次毁掉他送给她的东西了。
沈瑱思考了几日,在沈丹熹极端的坚持和天墉城难以遏制的舆论声嚣中,他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些年来他习惯了自己女儿柔软听话的性子,此时才想起来,曾经的她有多倔强。
如果不同意,沈丹熹定会将此事闹得更大,更加难看。
沈瑱亲自写了文书使人上呈天帝,请下契心石。
第27章
解契这一日, 昆仑之巅的晟云台再次开启,一道璀璨流光从九天落下,降于晟云台上,流光散去, 契定仙神姻缘的大石显露于众人眼前。
晟云台外层云环绕, 但比起神女大婚那一日的隆重盛大, 却要差之远矣,观礼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昆仑神域内三山四水十二楼之人。
沈瑱并不支持她解契, 也并不认为她能解开契约, 若无法解契, 不过是再为外界徒增一个笑料罢了,所以一切行事十分低调, 刻意封锁了消息, 并不想传得人尽皆知。
这一次解契之礼,除了死缠烂打跟随月老而来的九公主殿下, 便没有其他外来宾客了。
沈丹熹并不在乎沈瑱的这些安排, 只要能与殷无觅成功解契,到时自然得昭告天下。
烈烈灼阳之下,沈丹熹和殷无觅一左一右站在契心石前, 上一次,两人这般并肩而立之时, 是为了在契心石前定下永世相随的姻缘, 不过一月过去,两人再次站定在契心石前, 却是为了斩断曾经结定的契约。
殷无觅偏头看了一眼沈丹熹,对方目不斜视, 望向前方契心石,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在同意上书请下契心石之前,沈瑱曾找他单独谈过话,面色凝重地告诉他,薇薇的神魂可能是被怨气侵染,才会忽然之间性情大变。
殷无觅当时诧异至极,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她可是昆仑神女,拥有着这世间最纯粹的灵魂,能净化怨气,又怎么会被怨气缠身?
沈瑱冷眼看着他,“她当初为你剖离元丹,身体遭受重创,心理也难免留下创伤,如宝珠生隙,早不是无懈可击。”
殷无觅愧疚地垂下头,他曾随同沈瑱平息过人间怨煞,见过被怨气所困之人的样子,深陷怨气之人只会对怨怼之人生出强烈恶意。
若沈丹熹真是受怨气影响,从她强烈地针对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她心中怨气的症结,必定在他身上。
“是因为我。”殷无觅恍然道,他从前所做之事,的确伤她良多,这些伤口并未愈合,反而随着时间积久成疾,一朝爆发,继而走到今日的境地。
沈瑱见他心神恍惚,重重咳了一声,唤回他的注意力,说道:“你们既然能在契心石里结成心契,本座便相信你对薇薇的心意,你既明白自己是她心结所在,那这一次便牢记好你先前所言,向她证明,也向我证明。”
殷无觅跪到地上,郑重其事地叩首,“我会的。”
沈瑱道:“契心石中契约难立更难解,她入契心石中重拾当初结契之时的心意,兴许可以抵消她心中怨气,这是件好事。”
月老走到契心石前,开始了解契的仪式。
殷无觅从回忆中回神,深深看了沈丹熹一眼,转回头面向契心石,眼中神色越发坚定。
晟云台上清风阵阵,沈丹熹随风摆动的袖摆底下,隐约可见一抹蜿蜒的花痕环绕在她的手腕之上。
前一天夜里,沈丹熹从漆饮光心口摘下了这朵花,寄魂花以漆饮光的血肉养成,相当于他的分身,神魂入花之后,孔雀本体便陷入沉睡。
沈丹熹在漆饮光居住的殿宇内外都精心布置了好几道结界法阵,又命曲雾领人亲自守护在外,确保他安全无虞。
寄魂花离开本体,便乖顺地缠绕在她的手腕,紧紧吸附于皮肤上,就像刻在手腕上的一朵刺青。
契心石正前,月老念完诵词,又在契心石前的香炉里上了三炷香,烟气笔直而上,消散于虚空。
片刻后,契心石内光芒大亮,渐次显出九根似有还无的红线出来。
月老转身对沈丹熹道:“斩断九世姻缘线,你们二人的契约就算解除,从此以后命星分离,各有天地。二位若是下定决心了,便一起进去吧。”
沈丹熹侧过眸,盯着殷无觅踏入契心石,她摸了摸手腕的寄魂花,感觉到花瓣在指尖下轻轻一颤,随后往前一步,身影没入契心石内。
踏入契心石内,周围的光景飞快消逝,最终只剩下朦脓的光晕将沈丹熹整个包裹住。
石中光芒漾开,显出两道身披喜服的身影。正是殷无觅和沈薇在契心石前结契的场景。
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将另一手按在石上,嘴唇开阖,对天道起誓,说着永世相依的山盟海誓。
宣誓之后,两人不约而同转向彼此,深情对望,粲然一笑。
这一副画面的确情深意切,幸福美满——如果立誓的一方不是用着她的身躯,用着她的名字,用着她的身份的话。
沈丹熹初见这副画面,第一反应便是抗拒和厌恶,但紧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顺着结成的契约流淌入她心底。
浓烈,滚烫,像是烈酒灼心,一下将她冲得晕晕乎乎。
再一晃神之后,她发现竟成了自己站在契心石前,一手与殷无觅紧紧相握,一手贴在契心石上,与他许下永世的誓言。
她转头看向殷无觅那一张脸时,再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反而眉似笔画,眼若桃花,每一寸都生得恰到好处,合她心意。
明知不该爱上他,却还是爱上了他。
沈丹熹情不自禁地朝着殷无觅靠近,在即将倚靠进他怀里时,她倏然一惊。
——这是沈薇的心境!
沈丹熹猛地甩开他的手,在对方惊讶的视线中,身体忽然往后倒去,飞快地往下坠落,眼前旋转的彩光让她意识开始迷离,脑海里已有的认知,情感,记忆都在斑驳褪色。
她先是忘了这是何地,后又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到最后便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只有那股灼烈的情感沉淀在她心头。她的身形逐渐融化进契心石内的斑斓彩光中。
石心内的彩光荡漾开,生成一个世界,彩光化为五彩的祥云悬挂在天幕上,笼罩住一片清幽的隐世之地。
郁郁葱葱的竹林之间,半遮半掩着许多青石黛瓦的建筑,屋舍方正,连接成片,青石板路铺成大道长街,不论是古朴的建筑形制,还是瓦檐下铭刻的铭文符箓,都让此地显得神秘而古老。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最高处的那一座建筑里传来,聚集在庭院里的人群听见哭声,都跟着欢呼起来。
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颇有些异族之风,在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大家都掏出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穿在身上,是以满院浓彩,欢颜笑语,十分热闹。
众人高举酒杯,正欲祝贺族长后继有人,便听内院里又是一声婴儿啼哭声传来。
片刻后,一个侍奉的女使从内院跑出来,高兴道:“族长,夫人生了,是龙凤双胎。”
“龙凤双胎?”族长面上露出惊讶,转头问身边的大祭司,“据大祭司先前占卜,我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么?”
大祭司一手杵着木杖,摸了摸颌下花白的长须,一张面皮松垮褶皱,但眼珠却清明,瞳孔中透出一点疑惑之色,说道:“占卜结果的确如此。”
“原来我们的大祭司也有占卜失误的时候。”族长玩笑道,并未放在心上。
他一双眼几乎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快步往内院走去,便要撩开帘子入内,听婆子说屋内还要收拾一下,才停下脚步,耐心地在外等候了片刻。
隔着一道幕帘,室内刚出生的小女婴已经被擦洗干净,放入摇篮。
漆饮光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一双手用温热的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身体,然后将他裹入柔软的棉毯里,放进一个摇篮里。
轻轻摇摆的小木床上已经有了另一个小主人,他费力地撑开眼皮,从还未清晰的视野里看到另一个婴孩躺在他身侧,小脸往他这边转了转,还没睁开眼睛。
殿下。
漆饮光利用寄魂花潜入契心石内,跟随神女殿下在契心石内一起转世历劫,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起的意思,竟是从同一位母亲的肚子里出生。
那他们不就成了姐弟?
漆饮光心头一时五味杂陈,他眨了眨眼,还是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新生的躯体娇嫩,室内的光线已足够柔和昏暗,还是刺得他眼睛有些疼,而且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心头的情绪。
他听到自己张开嘴不受控制地发出哭声,哭声吵醒了身旁的另一个婴孩,沈丹熹浑身一抖,许是觉得他太过吵闹,小手从被子下伸出来,一拳砸到他脸上,也跟着哇哇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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