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日复日日
洈河水长三千里,有一段河道临近弃神谷,曾有妖魔沿河作乱,清漪收到受害民众投入水中的河灯, 得知情况, 来此剿魔, 曾与屠维交手。
当初,他们于激流之中大战了数百个来回,清漪差一点就将他溺毙在自己的河水里。
后有一回, 神女殿下因弃神谷妖魔对昆仑的诋毁, 怒闯弃神谷, 教训那些口出狂言的妖魔,清漪便是为神女引路之人。
她与屠维打过两次交道, 次次都斗得你死我活, 他们之间非但没有交情,还有仇怨。
清漪不信屠维会为了救她反叛魔君, 这极有可能是他们联合起来做的一场戏, 而她无非是又一次成了他们逗趣的乐子。
但屠维这句话还是深深触动了她。她是洈河的水神,她确实应该在肆意奔流的长河里,而不该被困在这一座湖中。
殷无觅偏过头, 目光落到身边的水神身上,眼神有些复杂。他以为屠维破境之后, 就算生出野心, 也当是奔着权力和地位去的,却没想到, 他如此大动干戈,竟然只为了救一个女人。
外间传闻他贪慕美色, 他还真就满脑子只有美色,且还不由分说地将他也牵扯了进来,命令他就像在命令一条狗一样!
殷无觅想起方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屠维眼中看见的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昆仑神女,甚至在昨夜的宴席上,他扬手举杯,隔空相敬的也不是他,而是他身旁的神女殿下。
是了,他确实是把他看做了一条狗,神女身边的一条狗。
可惜,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神女殿下现在最听的,便是他“这条狗”的话了。
殷无觅心中气怒至极,抬手想要撕开这一个魔气交织的水泡,清漪看出他的打算,提醒道:“没有屠维的魔气相护,我们会被魔宫上方的护宫大阵撕碎。”
魔宫上的护宫大阵已经被激活了,若不是作为屠维的随从,殷无觅进不了魔宫,若没有魔君的许可,清漪出不了魔宫,他们二人都没有自由进出魔宫的权限。
唯有备受魔君信任的屠维,可以从这一座护宫大阵中通行。
即便如此,魔宫上空的大阵依然显露了形迹,暗红色的魔纹如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与水泡屏障不断碰撞,摩擦,阻碍了水泡飞出的速度,在感应到上方属于屠维的魔气时,阻碍才会稍稍减弱。
殷无觅回头,对上清漪含带怀疑和审视的目光。
“这一次,殿下又是为了什么来弃神谷?”清漪问道。
殷无觅扬起嘴角笑了笑,“我要来弃神谷,殿下便也随我来了,她根本不知道洈河水神会被囚禁在魔宫当中。我想屠维将军可能会错意了,以为殿下是为救你而来。”
清漪看他的眼神果然有了些许变化,她清冷的眼眸来回转了转,打量着他眼角眉梢难掩的得意之色,说道:“这么说来,殿下上一次入谷,也是因为你?”
清漪一直被囚湖底,对外面发生之事,原本并不能知晓。
当初是那位魔君,捧着神女殿下的影像来找她,悠然道:“时隔这么多年,昆仑的神女殿下又来造访弃神谷了,这一次不知道又是来教训谁的。”
他看到清漪波动的眼眸,笑意盈盈道:“难不成是殿下终于发现洈河的水神是被孤囚禁了,而来救你的?”
清漪敛下眼睑,掩住自己的情绪波动,她其实并不希望神女为自己冒险,但心底到底存有一丝希望。
魔君大方地给她设置了一面水镜投影,让她日日可见神女在弃神谷里的举动,清漪越是看下去,心底的希望也便越发黯淡下去,直至死心。
这一次,神女再来弃神谷,魔君依然像上回那般,让她看到了神女的影像,她自然也看得出来,神女殿下并不是为她而来。
但她心中并不觉得怨恨,昆仑的神女不该为了她一个小小的河神冒险,当然,也不该为一个把神女的偏爱当做炫耀资本的男人屡次犯险。
从眼前这个人望向魔君的眼神,毫不掩饰对于权力地位的渴望,就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我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配合屠维和魔头,故意在我面前做戏。”清漪说道,用力一掌,将他推出水泡外,继续道,“但我觉得,你实在不配呆在神女身边。”
殷无觅猝不及防,半边身子被推出水泡,立即就被魔宫的大阵锁定,将他视为非法入侵者,暗红色的魔光闪动,如利刃一般,将他的手臂撕扯得血肉模糊。
眼前一道魔光闪过,险些切开他的双眼,殷无觅用力仰头,退入水泡内,反手扼住清漪的喉咙,手上的血洒落她一身。
殷无觅眼中染上浓郁杀意,冷声道:“我配不配,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
那边厢,屠维一边以魔气送他们出魔宫,一边拦截想要追击的妖魔。
从老魔君还在位时,屠维便已是十魔将之一,在弃神谷中也算是积蕴深厚,忠心耿耿追随在他身边的妖魔不在少数,就连魔宫中也有一部分忠诚于他之人。
屠维这般猝不及防地发难,倒真的叫他一时把控住了魔宫里的局面。
水泡带着清漪夫人越飘越远,眼看着快要脱离魔宫的法阵,水神臂间的飘带,如一段霓虹飞扬在魔宫上空。
魔君遥望着那一条飘带,并未急着逼出自己体内的毒,他曲起一条腿踩上座椅,倚靠上身后靠背,姿态显得狂放而从容,好整以暇道:“屠维,你知道孤平日里为何如此放纵你么?因为你这人有勇,但无谋。”
这样的人用起来才令人放心。
“你何不再仔细看一看你脚下这一座湖?”魔君慢悠悠道。
屠维动作一顿,顺着他的话音低头看去,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脚下的湖是一座死湖,专为囚困洈河水神而开凿出来,虽然占地辽阔,却没有水源进出。
这么多死去的魔兽落进湖中,湖水早应该污浊不堪才是。
然而,湖水翻涌的浪花中,不论是魔气还是污浊的兽血,都会在片刻之后就被净化干净,这片花园里到处都是魔兽残骸,魔气弥漫,血腥味扑鼻,只有这座湖还是澄澈干净的。
这不是死水。
魔君欣赏着他脸上惊讶而困惑的表情,好心地为他解释道:“忘了提前告诉你了,孤将洈河水神囚入湖底时,便剜出了她的仙元散入此湖水里,她若是乖乖呆在湖中,自然能得滋养,可若是离了这片湖,便成了离水的荷花,唯剩枯萎。”
屠维闻言,猛地回过头去,附着在水泡上的魔气亦凝滞起来,不知该继续将他们推出去,还是拉回来。
就在他这一分神的时刻,魔君偏眸朝守卫在身边的阏逢投去一个眼色,阏逢应势而动,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宛如离弦之箭冲出。
屠维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凛冽之威,匆忙回身抵挡,已是来不及。
阏逢一剑斩开他的偃月刀,又挥出一剑,剑刃荡出一道暗红色的孤光,朝着半空的水泡斩去。
剑光破空而来,一路吸收了虚空中弥漫的魔气,威势不但不减半分,反而越来越盛,原本一仞长的斩击,袭击水泡前时,已经暴涨了数倍,冲得水泡结界动荡不已。
隔着一层水膜,殷无觅依然被剑威压得动弹不得,让他没能扼断清漪的脖子。
洈河的水神在被剜出仙元之前,或许还有迎击之力,可惜现下她失了仙元,只会比殷无觅更加无力。
他们二人都无力避开这一道斩击。
就在这时,一抹颀长的身影忽然飞身挡在水泡之前,手中长剑雪亮。幽蓝色的妖气和暗红魔气在半空剧烈地相撞到一起,荡开的余波震动得魔宫上空的大阵尖啸不已。
那人一剑挡下斩击后,立即转过身来,破开屠维的水泡屏障,抓住洈河水神。
至于殷无觅。
漆饮光冷冷地朝他瞥去一眼,直接一脚踏在他的心口之上。殷无觅当场吐出一口鲜血,从半空坠落下去,身上被护宫大阵撕扯鲜血淋漓,砸入湖水之中。
清漪认出了漆饮光手里的雀翎剑,惊讶道:“羽山少主?”
“嗯。”漆饮光颔首,抬手抹去身上伪装,露出真容来,他原本没打算出手,直到看见清漪想将殷无觅推出水泡,他才改变主意。
漆饮光问道:“你想走,还是想留?”
形势紧迫,根本不容清漪左思右想,她也并未犹豫,当机立断道:“走。”
她留在这里,或许能够长久地活下去,可日复一日被囚禁在湖底的日子,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好。”漆饮光应了一声,一手携着她,一手持剑,强闯过魔宫上空动荡不休的大阵,将她带离魔宫所在的山峦,“我送你去殿下身边,你想办法劝她离开。”
清漪见他还要返还魔宫,疑惑道:“你还要回去?”
“我要回去确认一下他是否已经死了。”漆饮光说道,扬了一片翎羽到清漪身上,送她去往沈丹熹身边。
蛇妖洞府,沈丹熹看着殷无觅沉入水中,他伤得很重,但显然还没死,镜里画面全都被他的血水染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又变得清澈。
沈丹熹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她捧起银镜,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在摇荡的水波中看到一丝一缕浅金色的流光,往殷无觅汇聚而来,从他遍布全身的伤口上渗入,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净化着他体内的污浊妖气。
原来就是在这里,让殷无觅尝到了仙元的好处。
第48章
九幽。
九头魔神其中一身的崩塌使得天地之间飘飞的灰屑越来越密, 宛如一道幕帘笼罩住四面八方,簌簌的落沙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
天地之间皆是一片死寂,唯有一处土坡之侧有一些动静,这动静并不大, 但在如此死寂的地方, 便显得突兀, 就如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会荡出一圈圈涟漪。
飞灰在这里被搅乱开,腾起了一片烟尘。
烟尘中心处, 有人难受而压抑地呛咳了两声, 又被硬生生扼断在了喉咙里。
片刻过后, 尘埃落下,才显出两道身影来。漆饮光仰躺在地面上, 抬手抓住那一双死死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殿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回答了一句“是我”之后, 沈丹熹会突然变得这样激动, 她反身扑过来,将他按进尘土里,抬手掐上他的脖子。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漆饮光听到了自己喉骨咯咯响动的声音,口里泛出了血腥味。
他蒙上一层生理泪水的眼睛里, 近距离映照出骑坐在身上的人影。
沈丹熹的神魂已经很黯淡了, 片片飞屑落在身上,越积越多, 一点点覆盖住魂魄的辉光,让她原就黯淡的魂光变得更加微弱了些, 宛如一颗正在陨落的星辰。
她身上鲜艳的衣裙褪了色,明媚的五官也蒙上阴翳,整个人都变得灰扑扑的,唯有那双眼睛里,透出浓烈而鲜明的怨和恨。
漆饮光从未见过这样黯然失色的神女殿下,但他曾见过这样一双含恨的眼睛,在密阴山中那一座水潭里。
那时候,他还能冷漠地审视她,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他却觉得她身上还能有这样鲜明的情感实在太好了,哪怕是怨恨,也比最初从灰烬里将她挖出来时那样麻木的样子更好。
沈丹熹对上他的目光,在这样无声的注视中,她终于从满腹怨恨中抽出一丝理智,指尖的力道缓慢地松懈下来一点,堪堪得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漆饮光忍着胸腔疼痛,克制地缓慢抽了一口气,在持续的耳鸣中,听到沈丹熹歇斯底里的质问。
“为什么没有发现我的身躯被人占去?”
“为什么不记得我原来的模样?”
“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记得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沈丹熹伏低身子,凑近他的面前,双手依然威胁地环在他的脖子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这样的疑问,她已经对着这里死寂的天地嘶吼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有人听见。
虽然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最想问的那个人。
可她出不去,她无人可问,现在只有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便只能问他。
沈丹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你能回答我吗?”
漆饮光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听进耳中,这些含恨的字眼砸入他的意识里,化作一个个惊雷炸响,他的眼眸渐渐瞪大,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液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下去,跌入耳畔的尘土里。
过去的种种在他脑海里串联成线,她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举止,一点一点改变的性情,一寸一寸抹消掉的旧日痕迹,掐不出来的手诀,照不出来的魂相。
有那么多的迹象,有很多次,他都心生了怀疑。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的样子……”漆饮光哑声道,每说一个字喉咙都撕扯得疼,他动了动唇,还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发现,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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