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日复日日
他的这番心意,于她而言,注定便如投入深渊的石子,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漆饮光很聪明,所以只在那一个注定会湮灭无痕的“泡沫”里说给她听。
第52章
阆风山, 临霜殿。
殷无觅从晟云台上下来之后,便一直独自一人呆在寝殿内。
神女殿下在解契之时的那一道宣言从晟云台上传遍了昆仑上下,许多亲近他的神官都焦急地递来了拜帖,想要见他一面。
这些帖子堆叠在桌案上, 他一封也没看, 也没见任何人, 就连越衡都被他遣退了出去。
从契心石里出来后,殷无觅便一直心有疑虑,他从最后的金色光点内感受的爱意没有半分减损, 那才是薇薇对他的心意, 从未曾改变过。
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分明如初, 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而荒谬地就斩断了契约,断了姻缘?
到了现在, 若他还察觉不出异常来, 那就是他蠢了。
殷无觅紧蹙着眉,抬眸望向窗外, 目光似能越过阆风山的山峦叠翠, 看到熹微宫的所在。
“你到底是谁?”他低声呢喃,瞳中神色一点点晦暗下去,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阴鸷。
昆仑的神女被人夺舍, 这件事听上去实在荒谬,说出去恐怕无人敢相信。
薇薇就算将仙元渡于他, 失了修为, 自身兴许无法抵抗他人强行夺舍,但神女一直被好好地保护在昆仑, 能够进出熹微宫的人几乎都是他所熟识的。
唯一值得怀疑的漆饮光,自他来到昆仑后, 殷无觅也特意派人暗中盯着他,确保他绝无可能接近熹微宫。
更何况,大婚前夜,自己还与薇薇见过面,神识还曾进入她的灵台,他们的神魂赤裸裸地紧贴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感官和情潮,彼此神魂交融,没有丝毫阻隔,直到天光破晓他方才离开。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神魂交融更加亲密,更加毫无保留之事了,那时她的魂魄还是正常的。
殷无觅细细思索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一点一点地回推时间,将前后进行比对,最终定格在了晟云台大婚。
誓约之前,他与薇薇的心意相通,才能成契,誓约之后,她便握着金簪刺入了他的心口内。
从那个时候开始,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殷无觅越想越是惊骇,手指扣在桌案上,将桌沿都按出深深的指印,是什么人有这个能力,在昆仑的地界内,在三界仙神和昆仑君的注目下,悄无声息地夺舍神女?
漆饮光是否有参与其中?昆仑君是否有察觉?
如果在那个时候,神女就被夺舍,那薇薇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殷无觅脑海里塞满了阴谋和疑问,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想起他在沈薇的灵台留有神识烙印,是他们达到神魂合一时,将自己的一缕神识铭刻在对方的魂魄上,留下标记。
不论双方相隔多远,就算天南海北,只要循着这个烙印而去,便能直入对方灵台,隔空缠绵。
殷无觅以前受昆仑君器重,经常随沈瑱外出公务,他们二人时常分离,因此神女殿下才会接受他在自己灵台刻下烙印,以在彼此思念又难以相见之时,通过神识相交的方式,耳鬓厮磨,缓解相思。
那日被打出熹微宫,他就想以这种方式强行进入神女灵台与她相见,但沈丹熹及时露面之后,他便敛回神识,没有继续。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他扬言欲要通过神识入她灵台相见,她惧怕他因此发现端倪,揭露她夺舍强占神女之身的真相暴露,才会那样急匆匆地现身,放出狠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也难怪沈丹熹明明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他,明明冷漠无情,但相思铃的相思却还在,却还是会响,这或许是薇薇在向他求救。
他却愚蠢地没有察觉,任由她从自己手里拿走了相思铃,竟还可笑地遂了她的心意,一心只想着向她证明自己的心,不敢再越雷池半步,深怕再次伤到她。
殷无觅想到此处,懊悔地拍了一掌桌案,深恨自己太过愚蠢,竟完全被对方吊着鼻子走,以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如果他能早点发觉,如果他能强硬一点,侵入她的灵台,如果他……
可惜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如果了,若是薇薇因他的大意,而有个三长两短,他绝无法原谅自己。
殷无觅愤恨难消,闭上眼睛,感应那一枚神识烙印。
庆幸的是,那一枚神识烙印还在,说明薇薇的意识还在,魂魄还未消散,这于他而言便是天大的一个好消息。
殷无觅悬着的心略放下来,照着以往一样,顺畅地进入了神女的灵台神府,清晰地感应到了她的神魂。
她灵台之内,昏昏暗暗,像是夏日的黄昏,温暖的感觉立即包裹住他的神识,如往常一样温柔地接纳了他,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殷无觅都在她神府内,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阴霾,能抚慰任何创伤。
这也是为何殷无觅偏爱与她神交,因为,只有在神女灵台,他才能感受到从身至心的温暖和光明,将他从那噩梦般的阴暗之地拯救出来。
她的神府能这么安定,说明至少现在她的神魂还是安全无虞的,殷无觅心中一喜,柔声唤道:“薇薇。”
沈薇的意识沉得很深,一直昏睡着,殷无觅谨慎地往她灵台神府里深入,直到触碰到她的深层意识。
这是她潜意识中最隐秘之处,对外来入侵的神识有本能的防御,大片的蔷薇花组成花墙,阻止外来者的窥探。
殷无觅试着往里侵入,从花墙缝隙间,隐约看见里面的光景。里面朦脓且明亮,有一些模糊的人和物,他看得不清楚,但殷无觅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幸福。
沈薇在做梦,她的意识沉溺在梦境里,对他的呼喊毫无所觉。
殷无觅想要强行唤醒她,又害怕此举会伤害到她,正犹豫间,忽而一道陌生的声音传入殷无觅耳中。
准确的说,这道声音并非是直接传入他耳中,而是通过沈薇的听觉传入她的灵台,而殷无觅神识正栖于灵台内,才能听见。
但这句话却是对他说的。
那声音缥缈从容,含着无限惋惜,说道:“阆风山主,着实让在下好等。”
……
与昆仑相隔千万里的一间密室内,男子望着浮空的魇景如是说道。
此人面容生得斯文俊逸,眉眼温润,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自带一股令人如沐春风的柔润,侧身坐于一张羊脂玉髓床沿,手持篦梳,一下一下梳理着手中一缕柔顺的长发。
长发的主人安静地躺在羊脂玉髓床上,双眸紧闭,面色安宁,胸脯微而规律地起伏,睡得很沉。
玉髓床上刻满了铭文符线,随着床上沉眠之人的呼吸节奏,便有一缕一缕的灵气从床下压着的灵眼里淌出,汇流入床上之人的体内,温养着这一具身躯。
她眉心处,镶嵌有一枚蚕豆大小的扁玉,此时此刻,她的灵台之景便透过这一枚入魇珠投映而出,在半空凝为魇梦之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人眼中。
殷无觅的神识一入沈薇灵台,魇景便有波动,沈薇的意识生出涟漪,因他的到来而欲要从梦中惊醒。
男子抬起指尖,一只细小如蚊蚋的魇虫从他指尖飞出,沉入沈薇眉心。沈薇波动的意识重新顺服下去,再一次沉沉睡去,继续陷于她回家的美梦中,不论殷无觅如何呼喊都再无回应。
殷无觅神识栖于沈薇灵台,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意识的波澜被一股力量强行压制下去,心中大惊。
果然没错,神女的魂的确有问题!
殷无觅不知道通过沈薇与他对话之人是谁,但是那人既然能如此压制沈薇意识,想要摧毁她的神识想必易如反掌。
此人这样主动暴露出自己的存在,要么是已经觉得胜券在握,就算暴露了也没关系。要么便是想要利用沈薇威胁于他,他若就这么离开,沈薇的神识必定危险。
因为一时震惊,殷无觅的心念波动极大,亦影响了沈薇的灵台,使得投映在半空的魇梦之景也跟着动荡。
男子一边往沈薇眉心再次放入几只魇虫维持她的梦境,一边好整以暇地说道:“公子不必如此紧张,你我二人是友非敌,一直以来,在下都是站在公子这一边的。”
殷无觅并不信他,一边试图越过蔷薇花墙,闯入沈薇意识深处,一边警告道:“你究竟是何人,竟然敢夺舍神女,囚困她的意识。你要是胆敢伤害她,就算举昆仑之力,神君也绝不会放过你。”
男子轻声一笑,摇头叹息道:“看来公子还是没想明白。”
他语速从容,字句清晰,通过沈薇的耳,将这一段话送入殷无觅脑海中,“在晟云台上刺伤你的神女,厌恶你,痛恨你的才是昆仑真正的神女殿下。”
“这百年来,追随于公子身边,奉献出自己的所有,扶持公子走到如今的神女,这个你所爱的‘薇薇’,才是夺舍之人。”
“如今,原主的魂魄归位,薇薇这个鸠占鹊巢的魂,自然只能被挤出身外。”
要为沈薇的魂魄再找到一具合适的身躯对他来说,并不算困难。
“公子循着你们存于相思铃里的相思而来,所找到的,自然也是曾与你神魂交融无数回的‘薇薇’。”
殷无觅闻言,神识猛一震荡,但经过最初的震惊后,他已懂得收敛自己的心绪,不想被对方察觉他的想法,是以,他很快便将神识波动压制下去。
冷声道:“你让薇薇醒来,同我说一句话,我便信你。”
“她若是醒来,恐怕会无法接受现实。何况,我现在藏着她,是在保护她,若被昆仑君父女发现夺舍之人的魂还在,薇薇才是当真危险。”
男子说着,将梳理好的发丝轻柔地搭至沈薇的肩上,抬眸继续看向半空魇景。
魇景最中心处所显示的,便是沈薇的深沉意识区,被一片蔷薇花墙环绕,每一朵蔷薇花苞中都栖息有一只魇虫。
魇虫身上散发莹光,顺应着沈薇的心意,为她编织出一个美好的梦境——一个已经完成任务,顺利回到家乡的美好梦境。
在梦境里,她的身体已然康复,从医院离开,重新走入大学校园里,也拾捡起了最喜欢的滑冰运动,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朋友一起相约滑冰。
虽无法成为一名专业选手,但即便是业余时间玩一玩,她也很开心。在最近的梦境里,她已向学校提交申请,希望组建一个花样滑冰的社团,沈薇正为此而忙碌着。
有些时候,她也会忽然停下来,想起另一个世界的经历,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人,意识生出波澜,但这点波澜很快就会被围绕在身边的亲朋好友所平复。
可见,她终究还是更爱自己原来的世界,甘愿沉溺于这个美梦中不想醒来。
作为曾经一步步指导过她的“系统”,他对沈薇亦算了解,若将她从这一个美梦中惊醒,知道系统是假,任务是假,回家是假,她一定会和先前那一个穿越者一样崩溃的。
这些异世来宾,可脆弱得很。
第53章
“公子不信我也无妨。”男子心平气和地说道, 话语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说服力,“神女的魂魄还能回来,这的确令人意外。但公子可仔细想想,这短短时日以来, 神女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昆仑君又怎会没有丝毫察觉?”
“曾经, 薇薇爱你,敬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但现在的神女厌你, 憎你, 只会重新剥夺你得到的一切。公子以为, 当你和神女决裂之时,沈瑱是会选择自己真正的女儿, 还是选择你?”
“诚然, 公子身边还有一些忠诚之人,但公子进入昆仑的时日到底不久, 真正只忠于你的势力实在单薄, 羽翼未丰。光是神女一个诏令,就能撤走你身边所有玉昭卫,令你举步维艰。”
“这一次, 又在成婚不久便与你解契,闹得天下皆知, 让你沦为三界笑柄。神女这般厌憎你, 方一解契便迫不及待与你宣战,若有她在, 公子又如何能安然地继续呆在昆仑?”
“公子往后的路,难矣。”
那人的声音娓娓地传递入沈薇灵台, 每一句话都直击殷无觅的要害。
殷无觅听完他所说,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神识波动,不让对方察觉他的心念。他并未表露出信与不信,只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男子的语气始终笑意盈盈,谦和有礼,“我非昆仑之人,公子也不必费心猜测,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非昆仑之人,却对昆仑之事了如指掌,可见此人能耐。
“我知公子不会轻易信我,公子大可观望看看,事实是否如我所说。不过,无论何时,还请公子记住一点,你我二人是友非敌,一直以来,我和薇薇都是站在公子这一边的。”
殷无觅的神识从相思铃退出,睁开眼睛,他对着铃铛独坐许久,直到听见门外越衡禀报,“山主,主君请你去悬星殿一趟。”
他知道昆仑君会召见他,他一直都在等着。
悬星殿后方,沈瑱依然坐在那一座八仙亭中,宋献将殷无觅引至竹海,便在竹海之外止步了,殷无觅独自进了竹林掩映的深处。
他也并非是第一次来这里,沈瑱接见自己亲近之人,都会在这一片静谧的竹林仙亭中,而非悬星殿内。
不多时,殷无觅便看见了端坐于亭中的身影,桌上烹煮的茶水飘出缭绕烟雾,将昆仑的面目洇染得模糊不清,让人看不透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的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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