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这里?不冷。”岁岁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肚,“吃饱饱,婆婆爷爷好,叔叔们好。”
穆兮窈闻言垂眸,将脸贴着女儿的脑袋,心下却莫名有?些泛酸。
岁岁所求真的不多,她所谓的好也不过只是吃饱穿暖,身侧人温柔和善罢了?,毕竟在此之前,在京郊那庄子上她却常是得不到这些的。
如今在将军府,众人都?以为她是丧夫的小寡妇,对她多有?关照,可在庄子上,却都?传是二姑娘不检点,未出阁便不知廉耻与人私会,不但珠胎暗结还被?人抛弃,生下个野种。
庄上人唾弃她,视她为秽物,再?加上主母刘氏和穆兮筠暗中授意,更是不可能给她和岁岁好脸色。
梦中她在庄上三?年多,近四年,日?子是越过越苦,她试图逃跑过几回,但终究都?被?抓了?回来。
穆兮窈不敢问岁岁,她是不是很想一直呆在这儿,毕竟若她决定?放弃将岁岁交还给她爹爹,定?会离开掖州,只不过不是立刻。而今灾情严峻,大雪封路,等?春暖雪融,她再?多攒些银钱,寻个地方做些营生,和岁岁一道过安稳的日?子。
恰当穆兮窈在心下谋算之际,却见帐帘蓦然被?掀开,她折首看去,便见一张清俊疏朗的面容。
岁岁反应快,顿时跑过去,欢喜地唤道:“大黑叔叔。”
林铎微怔了?一瞬,下意识接住冲进怀里?的小家伙。
大黑叔叔?
林铎的神色霎时变得微妙起来,谁教?他晓得小丫头口中的大黑究竟是谁呢。
这称呼,和先头那个比,似乎隐晦了?些,实则无甚区别。
穆兮窈不曾想这个时辰安南侯会突然出现在灶房,她忙起身施礼,“见过侯爷。”
“嗯。”林铎淡淡应罢,旋即在灶房内睃视一圈,低咳一声?道,“可还……余下什么吃食?”
穆兮窈闻言纳罕,这安南侯腹中饥饿,怎的不遣人来取饭,但转而才想起,今日?过年,安南侯似乎免了?人轮番值守主帐,且方才将士们围着篝火饮酒,他也未曾出现,想来是不欲因着他的身份让他们过于拘谨,败了?那些士卒们的兴致。
眼下几近子时,终是饥饿难忍,方才亲自?来了?这灶房。
然军营的将士们胃口都?大,每日?灶房十几锅菜饭,几乎不曾有?剩下的。
“侯爷稍候,且让奴婢瞧瞧。”穆兮窈说罢,便挨个掀开一旁的几个大蒸屉,直掀到最后,才终于寻得了?两个不仅冷透还几乎被?这寒天冻得有?些硬邦邦的馒头。
她回首迟疑着看了?林铎一眼,“只余下两个馒头了?,不过放久了?没了?余温,就怕不好入口,奴婢给您热一热。”
林铎瞥了?那馒头一眼,作势便要去拿,“不必如此麻烦,这便足矣……”
他向来不计较这些。
可手还未碰着馒头,衣袂被?人重重一扯,埋首,就见小丫头撅着嘴一个劲儿冲他摇头,“不可以,冷馒头,肚肚疼。”
听着岁岁摸着小肚子一派认真的模样,穆兮窈忍不住抿唇而笑,这话,还是她教?岁岁的。
没想到她竟拿来教?育这安南侯。
“侯爷,索性这灶火也燃着,热个馒头费不了?多少工夫,不若您先回去,待馒头热好了?,奴婢给您送去。”
林铎垂眸看向仍揪着自?己衣袂的小丫头,沉默片刻道:“不必,我在此等?着便是。”
听得此言,穆兮窈恭敬地道了?声?“是”。
他是主子,他爱如此便如何吧。
穆兮窈熟练地取了?襻膊系上,舀了?些水倒入锅中,待水稍稍煮开些,便将放了?馒头的蒸笼架在上头。
蒸罢,穆兮窈瞥见一旁搁着的半颗菘菜,小块豆腐,和锅底半碗的残羹冷炙,眼眸转了?转。
在军营灶房待了?这么一段日?子,穆兮窈知这些行?伍之人的食量,想来这安南侯亦不意外,两个馒头下肚,也就将将垫底而已,哪能吃饱。
她复在另一口锅中烧了?水,又切了?那菘菜和豆腐,眼见灶膛的火慢慢弱下去,穆兮窈忙去寻柴禾添置,可一侧身才发现堆在墙角的柴禾用完了?。
因着今日?多烧了?两道菜,灶房里?忙得不可开交,这柴禾自?也费些,但索性一旁墙角还堆着一摞未劈的木头。
穆兮窈不假思?索地上前,拾起一根粗壮的木段竖在木墩上,颇有?些吃力地提起那斧头,正欲劈下去时,却是手上一轻,她疑惑地折首看去,正撞进那双清冷的眼眸里?。
穆兮窈朱唇微张,还未出声?,耳畔已响起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
“我来。”
闻言,她登时惶恐道:“侯爷,还是奴婢来吧。”
他是安南侯,亦是这营中的将军,穆兮窈是断断不敢让他动手,她折身去够林铎手中的斧子,可无奈这人生得实在太高大,稍一抬手,纵然她踮了?脚也着实够不着,反是步子不稳,一下扑在了?男人怀里?。
柔软贴近男人宽阔坚实胸膛的一瞬,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子僵了?僵,喉结在她眼前上下轻滚。
穆兮窈顿若烫了?手般惊慌地跳开去,耳根一阵阵发烫,窘迫之际,就听一声?略带哑意的“锅中的水开了?……”
她忙低低应了?一声?,埋首急匆匆走到灶前,将切好的菘菜和豆腐放入锅中,再?添了?些其他的剩菜。
末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侧眸看向一旁背对着他的男人,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起斧落,随着一声?碎木声?,木段一分?为二。
对穆兮窈来说仿若沉如千斤的铁斧,落在林铎手中,就如一副毫无重量的筷箸。
或是为了?方便,他今日?着了?经常在军营穿的那套钴蓝劲装,这颇为利落的衣裳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衬得他愈发神采英拔,同时随着他抬起落下的动作,甚至可隐隐瞧见那遒劲有?力的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这些当都?是常年习武所练就。
思?及方才触及的那坚实的胸膛,不知怎的,穆兮窈倏然忆起,当年怀上岁岁的那晚,她因着疼痛而胡乱摸索时,手心感受到的似乎也是这般结实的触感。
对那夜,她的记忆确实颇为模糊,却有?些零碎的画面总是忘不掉。
譬如那男人粗沉的呼吸,再?譬如那烙在她腰上的滚烫的大掌,和一波又一波似要将她撞碎的浪潮。
那时她是哪般,她似乎还记得,狼狈不堪,哭喊着恳求不止。
正回忆间,眼见男人放下斧头,似要转过身来,穆兮窈慌不迭收回视线,红晕止不住地从耳根蔓延到双颊。
岁岁坐在小杌子上,盯着自?家娘亲看了?半晌儿,纳闷地眨了?眨眼,“娘脸红红,娘热吗?”
岁岁无意的这句话,令穆兮窈窘得愈发想寻个地洞钻进去。
当真是要了?命了?,她在想些什么,怎能在孩子面前思?忖那般不知羞耻之事。
何况她已吃了?一次教?训,不可再?轻易妄下判断,这将士们常年操练,有?着孔武有?力的身躯并不足为奇,怎能用这般站不住脚的依据来判定?谁是岁岁的爹。
“娘……是有?些热……”
她尴尬地吐出一句,可偏偏下一刻,那安南侯在她身畔蹲下,将劈好的柴禾塞进灶膛。穆兮窈这回可不敢再?与他抢活,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添了?柴禾,火势便又旺了?起来,任锅中的汤水咕噜咕噜响过一会儿,穆兮窈方才寻了?碗盛了?起来,在上头撒了?些葱花,同热好的馒头一道放在了?食案上。
林铎已在一侧坐下,她毕恭毕敬地上前,垂首声?若蚊呐,“奴婢还煮了?碗贺年羹,侯爷若不嫌弃便尝尝。”
她之所以端了?食案,便是想着让林铎拿到帐中去,这灶房杂乱,到底不是个吃饭的地儿。
然她眼见那大掌接过食案,却是随手搁在一旁灶台上,低低道了?句“多谢。”
这是要在这厢用饭。
穆兮窈抬眸偷着看向他,见他端起那碗贺年羹,不由得屏息生出几分?紧张,这汤羹的名字虽是好听,但食材却再?简单朴素不过,甚至是有?些寒颤的,她也只从前在庄上给岁岁做过。她生怕这金尊玉贵的安南侯心下嫌弃,却见他神色淡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舀起一勺。
然林铎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一张小脸却陡然凑了?过来,双手搭在他膝上。小丫头两腮鼓鼓,一个劲儿往碗里?吹气,见他看来,有?些赧赧地咧嘴笑了?笑,奶声?奶气道:“烫,岁岁吹吹……”
虽说着这话,小丫头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碗里?,毫不掩饰地吞了?吞口水。
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穆兮窈颇有?些哭笑不得,晓得岁岁是饿了?,但这般到底不好,忙去拉她,“岁岁,莫要无礼。”
可人还拉开,那汤匙却是转了?个方向,递到了?岁岁嘴边。
还不待穆兮窈阻止,岁岁已然张大嘴,一口吃了?个干净,吃罢,她满足地舔舔舌头,将汤匙推了?推,笑嘻嘻道:“大黑叔叔也吃。”
穆兮窈听得这话,正欲上前给林铎换个汤匙,可那安南侯却已又舀起一勺,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
“大黑叔叔,好吃吗?”岁岁歪了?歪脑袋,问道。
“嗯。”林铎轻轻应了?一声?,“甚是鲜美。”
感受到男人说话间投来的眼神,穆兮窈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自?小到大,她很少被?人夸赞,听得最多的便是她那姐姐穆兮筠点着她的脑袋,骂她“蠢货”,虽明?白安南侯这话不过是客气罢了?,可略略欢喜之余,仍难免有?些赧赧。
奈何岁岁还要不住地夸她,直夸得她耳根子一阵阵发烫,“岁岁最喜欢,娘的拿手菜。”
林铎垂眸看向手中的“贺年羹”,适才他亲眼看着穆兮窈下厨,自?是知道里?头添了?些什么,说到底也就是些残羹冷炙罢了?。
此物却是拿手菜,她们母女二人从前过的到底是哪般日?子。
方才见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拿起那对她来说颇为沉重的斧子,分?明?他就在一旁,她却是丝毫不曾想过求助于他,是碍于他的身份,还是早已习惯了?,而从未想过依靠旁人。
林铎垂眸沉思?间,帐外却赫然响起阵阵爆竹声?,响彻天际。
子时到了?。
他怔忪之际,就见那声?儿软乎乎的小姑娘兴高采烈道:“大黑叔叔,新岁安康。”
言罢,还有?模有?样地冲他作了?个揖。
穆兮窈见状颇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这是她特意教?岁岁的,便是想让她到时给府里?和军营的婆婆爷爷们贺岁拜年。
不曾想新元拜的第一个人,却是这安南侯。
穆兮窈亦冲着林铎福了?福身,“奴婢祝侯爷新岁顺意。”
帐外的炮竹声?愈发响了?,岁岁撒丫子跑出去,去看空中升起的烟火,高兴地不住欢呼拍手。
穆兮窈亦跟了?出去。
军营离放烟火的城内稍有?些距离,从这厢看去,那烟火也不过点大而已,可即便如此,岁岁依然看得乐呵。
穆兮窈明?白,岁岁为何高兴,从前在京郊庄子上,她哪里?看过什么烟火,更多时候是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破落院子里?,看头顶那片被?框死的天。
林铎坐在帐内,外头萦绕着岁岁若银铃般琳琅的笑声?,手中的“贺年羹”泛起氤氲热气,他透过随风飘舞的帐帘,瞥见那婀娜娇媚的身影半俯下身,指着天上的烟火朱唇开阖,笑靥如花,不知怎的胸口溢出一股酸涩鼓胀,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似乎很久不曾在庆岁时感受到所谓的年味。
上回该是什么时候,或是八岁前,那时过年,母亲和父亲亦会在花厅陪他和阿铮阿绅守岁,姑父未被?调离京城时,也会和姑母一道来府上吃年夜饭。
桌案上摆满了?各类糕食,亦能收到长辈给的压祟钱,在子时过后,便跑到院中看家仆放爆竹,那时纵然是生来性子凉淡的他亦会忍不住捂着耳朵笑得欢愉。
直到林琬出生后,掖州战乱,父亲率兵远赴战场,母亲忧思?成疾,虽表面与父亲一如既往,实则对林琬一事心有?芥蒂,整日?郁郁寡欢,终是在四年后撒手人寰。
同月,父亲得胜归来,却在中途收到母亲病故的消息,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当场坠马重伤昏迷不醒,未送至京城就撒手人寰,唯一的遗愿便是与母亲合葬。
然痛失爱女的皇外祖母难掩对父亲的厌恶,觉是父亲的那场意外,才导致母亲不足三?十便香消玉殒,不愿让他们夫妻二人合葬。
十二岁的他在冰天雪地的慈恩宫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方才得了?皇外祖母无奈的应允,因他知晓,母亲同样念着父亲,即便弥留之际,仍攥着他的手不住唤着父亲的名字。
也是打十二岁那年起,林铎稚嫩的肩膀担负起教?养弟妹,承继家族的责任。他很清楚,外人看似仍对安南侯府毕恭毕敬,实则在心下等?着看笑话,林铎便要同他们证明?,即便没了?父亲和母亲,安南侯府也绝不会在他手中败落!
也是自?那时起,他便再?未从贺年中,觅得一丝欢悦。
即便与几个弟妹坐于一堂,也鲜有?人说话,魏子绅本?就不爱多言,林琬又向来唯诺怵他,就只有?阿铮那小子仍爱命人点些爆竹,可林铎常是站在门边远远看着,往往感受不到什么热闹,在他眼中,更多的不过是寒夜凉风,冷冷清清罢了?。
又两年,及至十五岁,他便远赴掖州,举起父亲生前最常使的那把缨枪,代替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