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我……我没有……我没有囚她……”穆致诚捂着肿起的半张脸,慌忙解释,“我在河边寻到她时,她或是磕了脑袋,压根不记得?自己是谁……”
当年,他被派赴烨城,学习筑堤事宜时,偶然在河边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看?着她那昳丽动?人,宛若谪仙般的容颜,他蓦然间昏了头,在她醒来,询问自己是谁时,竟脱口而出,告诉她她是自己的妾。
想?到她娘这些年的遭际,穆兮窈几欲站不稳,全靠红缨半扶着她,“原来我娘说的都是真的,她并未得?什么癔症,是爹你一直在骗她,她有家,亦有家人,她根本不是你的妾!”
堂内诸般指责的目光如无形的箭雨飞掷而来,穆致诚背上泛起密密的冷汗,惊慌失措但仍在不断狡辩:“我只是……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可你们想?想?,若非我在河岸边发现了她,指不定她早就死了!是我救了她,是我救了她呀!”
林铎冷眼看?着他,实在不知他如何有脸说出这般子话,“可也是你,生生将她困在你的府里?,直到死都没能再见到家人最后一面,穆致诚,你可知,在大晟,拐骗之罪,最重可施以?磔刑!”
磔刑!
穆致诚怎会没听说过磔刑,那可是断手断脚,死无全尸的酷刑!
他看?向?穆兮窈,飞快膝行过去?,攥住她的裙角,宛若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哭嚎着道:“窈窈,窈窈,你帮帮爹,不,你救救爹啊,你应当知道,我当初对你娘有多好,她虽为妾,但她屋里?的珠玉首饰,绫罗绸缎,就是正妻也不一定享受得?到,你替爹求求情,替爹求求情啊……”
穆兮窈阖眼,默默坠下泪来。
求情?
纵然他是她的父亲,她也绝不可能替他求情。
她娘本应是唐府尊贵的姑娘,过她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受人所骗,以?妾的身份,被囚在荆县那个院落里?,恍惚记得?,却又想?不起自己的家究竟在哪儿,直到死都是抱着遗憾而去?。
原来去?岑南的那一回,她在唐府老宅看?到的那棵桂树就是她娘梦里?的那棵,她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回了那个她娘生前?朝思暮想?的家。
若她求情了,又怎对得?起她死去?的阿娘!
正当穆致诚全抛了尊严,在穆兮窈面前?苦苦哀求之际,就听得?一声?冷笑。
他身侧的刘氏自嘲般道:“是啊,那个贱人分明是妾,却处处压我这正妻一头。自打她来了以?后,老爷你何曾关心过我和筠儿。她命可真好,居然是什么唐家的姑娘,要我说,她死得?好,死得?可真好啊!”
刘氏像是疯了一般,骤然仰头大笑起来。
穆致诚看?着她,倏然想?起什么,一下抬手指向?她,破口大骂道:“毒妇,你这个毒妇!对,是你,就是你……当年就是你害死了嬿儿,你这个杀人凶手,当初若非因得?筠儿还小,我不忍她失了母亲,又怎会包庇你到今日!”
穆兮窈闻言身子微晃,难以?置信地看?去?,“我娘她……难道不是病死的吗?”
原来她娘的死,竟还另有隐情吗!
看?着穆致诚迫不及待揭露她的模样?,刘氏只觉可悲,几十年夫妻,到头来,他居然为了自保,巴不得?她赶紧去?死。
“是啊,是我杀了她。”刘氏止了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致诚,却是不否认,只缓缓反问道,“但这不是老爷你默许的吗?”
穆致诚面色陡然一变,“你……你在胡说八道在些什么!”
“胡说八道?”刘氏笑,“若非今日那小贱人的身世揭露,我怕是至今还想?不明白,为何当初我命身边的嬷嬷试图在那个小贱人喝的药中动?手脚,将药方拿给大夫时,大夫却说那方子只会加重头疾。原来老爷你,一直不想?她头疾痊愈,恐怕也是害怕她想?起过往一切,惹祸上身吧……”
她已然无所顾忌,既得?他不仁,她也不必顾念这么多年的夫妻恩情,他想?拉她下水,好啊,那就一起死!
看?着穆致诚几乎没了血色的脸,刘氏继续道:“所以?当年在发现她头疾越发严重,甚至一度陷入昏迷之际,你派人去?查药方,分明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却任由那个小贱人继续服药,老爷心下其实,也是想?她死的吧,毕竟她死了,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当年对她做的不堪之事……”
穆致诚已然抖得?跟个筛笠一般,却仍在拼命摇头,对着四?下道:“莫听她的,她分明是在胡言乱语,她就是个疯妇,是个疯妇!”
刘氏似乎早已想?到他会这么说,淡然开口:“此事是真是假,寻荆县城西那位开药的大夫,一查当年的医案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见听得?此言的穆致诚一瞬间如遭雷劈般木怔在原地,刘氏俯下身,在他耳畔幽幽道:“老爷,您不是不喜欢我吗?可我死也要拉上您,您就同我一道下地府,做一对鬼夫妻,生生世世都别想?摆脱我……”
穆致诚陡然一个激灵。
不,他还不想?死。
“我不是,我没有,我是冤枉的,窈窈,你救救我,我是你爹啊!是你爹啊!”
穆兮窈别过眼,全然不想?再看?到他,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的是面前?这个残忍恶毒之人的血,便觉万分恶心。
太后坐在高位之上,打唐家大夫人出来认那玉佩之时,她就已派人将岁岁带离了堂屋,此时默默看?罢,长叹了口气,终是出声?道:“将这二人带下去?,由刑部调查后依法处置!”
此言一出,登时上来几个家仆,将两人连拖带拽带了下去?,过程中,那穆致诚似还不死心,一声?声?喊着“窈窈”,说自己是冤枉的。
冤枉……
他拐骗她娘,欺之为妾,又怕事情败落活活害死了她,他所犯下的罪根本百身难赎。
听着穆致诚远去?的声?儿,穆兮窈瘦削的双肩颤动?起来,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为自己有这般不堪的父亲,但更多的是为自己苦命的娘。
须臾,穆兮窈只觉自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眸看?去?,哑声?唤道:“大夫人……”
唐家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大奶奶皆是双眸通红,李氏和朱氏虽是未曾见过唐月疏,但平日也常听家中人提起。
唐月疏的失踪一直是唐家人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而今知晓唐月疏早已过世,却不是因着当年遇山匪跳河而亡,而是这般无辜丧了性命时,她们怎能不感到心痛。
“傻孩子,还叫什么大夫人。”杨氏是早已知穆兮窈身份的,只是碍着唐湛嘱咐,一直忍到了现在才与她相认,她凝视着穆兮窈,切切道,“你该叫我大舅母才是。”
穆兮窈终于?知道,林铎所说的“于?她是好事”,究竟是何意思。
她没有了娘,又几乎与父亲断绝了关系,她本以?为她只有岁岁了,不曾想?,这世上竟还有那么多会关心疼爱她的亲人。
听得?杨氏的话,穆兮窈一时哭得?更凶了些,好一会儿,才开口唤了声?“大舅母”。
“唉,唉……”杨氏连连颔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心疼,“窈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堂内众人见得?这般场景,神色各异,但大多都为之动?容,不禁暗暗用帕子抹起了眼泪,就连太后也悄然红了眼眶。
或是因着唐月疏,想?起了过世的长宁长公主,这两人生前?情同姐妹,却不想?皆是命苦之人,历经磋磨,早早便香消玉殒。
太后的视线在穆兮窈和林铎之间回来,心下感慨,她先头竭力阻止这桩婚事,却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缘分,其实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堂屋内悲喜交织之际,却无人发现,一个身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安南侯府。
沈澄驱马回了府,府中小厮似是看?出主子今日有些不大对劲,上前?唤了声?“老爷”,却见沈澄双眸空洞,只径直入了院子,往东厢而去?。
小厮顿时便知他家老爷今日定是心情不佳。
因得?每回他家老爷不虞之际,就会将自己一人关在这屋里?,久久不出来。
他家老爷极为看?重这间屋子,明令不许任何人入内,就连打扫都是由他亲自动?手,故而谁也不知这屋里?究竟有些什么。
沈澄推开屋门,门扇阖动?掀起的风吹动?屋内挂着的画卷,发出哗哗的轻微声?响。
他借着透过窗棂照进来的天光,站在其中一幅画前?,画中少?女蹲在花丛间,语笑嫣然,正如他初见时的那般。
那年,他赴京城科考,为了安心读书,恰在唐府旁租下一个破落小院。他书房的窗子正对着一堵围墙,墙后常有少?女琅琅笑声?响起。
他自也听说过,唐府有一姑娘,年方十五,生得?仙姿佚貌,但到底学业要紧,他只闭了窗,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直到春日紫藤爬满墙头,一日他开窗观赏间,就见得?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蓦然伸出墙头,去?扑那停在花间的彩蝶。
他隐隐听得?一声?“姑娘小心”,抬首看?去?,少?女已自那厢爬上木梯,露出真容来,在与窗内的他四?目相对的一刻,一双杏眸流露出些许惊诧,她赧然一笑,旋即飞快地以?团扇掩面,消失在墙头。
然这惊鸿一瞥,却若一滴水落在沈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一晚,他画下了那幅《春日紫藤图》,在难以?发现的角落,藏起自己无法为人道的心思。
当年春闱,他高中榜眼,任职翰林院,却并未离开那座宅子,而是继续在此租住,时不时打开窗子,去?看?那堵春花已尽的围墙。
直到同年七月,蓦然有一只纸鸢越过墙头,被挂在了那绿叶葱郁的紫藤枝上,他听见那厢有女子笑道:“旁人都是春日放鸢,偏你要在此时放,这下可好,掉到那头了吧。”
“又不曾有人说,这放纸鸢一定得?是在春日的,长嫂等等,我这便去?取来。”
一架木梯眼看?着被架在了墙上,沈澄站在墙下,抬首看?去?,正与少?女四?目相对。
相比于?初见时的羞怯,她朱唇微抿,低声?问他,“大人,可否帮我取下纸鸢?”
沈澄愣了一瞬,抬手取下挂在他这厢墙上的纸鸢,微微踮脚向?少?女递去?。
少?女接过纸鸢,眉眼间跃动?着些许笑意,嗓音若黄鹂般清脆悦耳。
“多谢。”
“月疏,你在同谁说话?”墙那厢有人问道。
“没谁……”少?女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窈窕的身影若她扑过的蝴蝶般翩然而落。
徒留沈澄在底下呆呆地望着。
他本以?为他大抵不会再与她有所交集。
然翌日,他尚在窗前?作画,一个油纸包被丢了进来,抬眼看?去?,墙头出现了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容。
她说要谢他昨日替她取了纸鸢,请他吃她最爱的桂花糕。
分明已快是萧瑟秋日,然这一刻,沈澄面前?仿佛又出现了明媚动?人的春光。
至此之后的春夏秋冬,那堵墙成了沈澄最大的秘密,亦是碍着悬殊的家世背景而不能道出口的心意。
直到看?到面前?的白墙,沈澄才骤然反应过来,他已看?完了屋内所有的画,可不论他看?多少?遍,画中的那个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画中的她貌美依旧,可他鬓角却已生了零星白发,人至中年。
他仿佛还能听见,十九年前?的那一日,她赴岑南前?,自紫藤花墙顶跳进他怀里?,不满地嘟着嘴,问他。
“沈澄,你怎的还不来娶我?”
是啊,他怎么不去?娶她!
若他早些鼓起勇气,上门提亲,她是不是就会在家中待嫁,而不会去?岑南老家看?望刚生了孩子的表姊,就不会遭逢山匪,有后头那些遭遇,那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不大一样?。
只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沈澄苦笑着瘫坐在地。
她,再也回不来了……
他浑浑噩噩,任由眼泪簌簌而下,那受世人尊崇的沈太傅,当今的丹青圣手,在这一刻,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个屋内待了多久,只见得?天光收起,沉沉夜色逐渐吞没了屋内所有的画卷及画卷上的美人。
再醒来时,沈澄听见有人在唤他。
他艰难地睁开眼,便见得?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蹲在他身侧,奶声?奶气道:“师父,岁岁来上课了。”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期待地问道:“今日岁岁画得?好,师父给岁岁吃什么,岁岁觉得?前?日的八宝甜羹还不错……”
见得?沈澄沉默着看?着她,岁岁疑惑地问道:“师父怎么坐在地上,地上凉,娘说坐在地上要生病的,师父快起来……”
岁岁就生过病,她知道生病可难受了,她最不喜欢生病了,而且师父要是病了,她就没有八宝甜羹吃了……
她伸出小手,咬着牙使?出吃奶的气力想?将沈澄拉起来,但终究是无济于?事。
看?着岁岁累得?气喘吁吁仍是努力要拽起他的模样?,沈澄浑浊的双眸蓦然变得?清明起来。
她虽得?走了,可并非什么都没留下。
怪不得?,他会觉得?同这个孩子这般有缘,原这是她嫡亲的外孙女。
沈澄伸出手,缓缓抚上岁岁的小脸,眸中满是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