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譬如勋贵问题,旁人都是想直接硬碰硬,他却能想到通过界定继承权来引起狗咬狗,又譬如蒙古的祸患。
他道:“仁宗朝、宣宗朝时,为促成蒙古内乱,不知输送了多少物资,花费了多少年的时光,来扶弱压强,确保势力的平衡。可他李含章,只用了几十个和尚,就能将蒙古搅得鸡犬不灵。我们以往只知僧尼‘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1】的害处,却丝毫没有想到,其竟也能有这样的大用。他能有这样的远见,当然无论在何种境地,都能绝处逢生。”
顾鼎臣听得心头尴尬,只得强笑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看来,他靠得是真才实学。”
杨慎笑道:“是啊,我还记得,过去总有人传含章兄的闲话,说他是靠容貌才得万岁宠信,可如今,这些人想来都会闭嘴了。”
李梦阳嗤笑一声道:“你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早在铁头御史的名号打响时,他们就不敢说这话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他们大多是心地纯良之人,更多是为朋友高兴,而不是心生嫉妒。
谢丕想了想,又沉下脸:“我担心的是,蒙古乱成这样,含章兄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这席上登时一肃。李梦阳问道:“这仗会不会打?”
董玘为人方正,他沉声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现今,应还远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吧。”
顾鼎臣也道:“蒙古既然内乱,那就不足为惧,我们又何必去喊打喊杀呢。”
唐胄毕竟在户部呆了这么久,心里还是有点谱,他道:“可这样的良机,一旦过错,只怕圣上……”
杨慎道:“圣上虽然好武,却更爱民。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2】孰轻孰重,万岁心中怎会没有掂量。再说了,一旦打起来,含章兄不就更危险了。”
“这倒也是。”唐胄微微阖首。
穆孔晖道:“哎,这么说来,蒙古既然已经内乱,含章兄不是就快回来吗?”
董玘叹道:“只怕他的形销骨立,更剩谢兄百倍。”
穆孔晖一愣,他也是满心惆怅:“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我们,是不是该备些药材。届时好登门给他送去。”
顾鼎臣一哂:“我记得,以前翰林院院判葛林就住到了他家里去。宫中珍贵药材无数,只怕我们这些寻常之物,用不上。”
穆孔晖正色道:“万岁给的,是天家的恩典。我们送的,是兄弟的情谊。岂能有了恩典,就不要情谊了呢?”
顾鼎臣一时哑口无言。李梦阳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他指着穆孔晖道:“这小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心里还挺明白。”
他们正说笑时,李东阳恰好来了。他们忙起身见礼。最近人逢喜事,老阁老脸上的每根皱纹都舒展开来,脸上时时洋溢着笑容:“免礼,免礼。是老夫来迟了,先罚酒三杯。”
他家的管家李庄忙拦道:“老爷,夫人有令,您如今年事已高,吹吹风都要头疼,万不可贪杯。”
李东阳刚刚举起的酒杯僵在半空,他问道:“今日盛会,难道也不能多饮几杯吗?”
李庄笑道:“恕小人斗胆,夫人说了,此例不可开,若真让您喝了,日后只怕天天都是盛会罗。”
一众年轻子侄皆是忍俊不禁。李东阳难过地放下杯子,他叹道:“本以为你们来了,拙荆会高抬贵手。谁知,唉。”
杨慎笑道:“还以为您是诚心请我们赴宴,谁知,只是拿我们做喝酒的筏子。”
李梦阳此时已笑得打跌了。
谢丕也凑趣道:“依我说,世伯这法子是用错了,您下次该到我们家来喝酒,那时伯母就鞭长莫及了。”
这下,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李东阳也是乐不可支:“就依你,下次就去叨扰。可今儿,该怎么办呢?”
顾鼎臣心思活泛,他道:“元辅容禀,下官有一法。夫人只言不可贪杯,却没说滴酒不沾。不如,我们行酒令如何,如此既雅,亦趣。”
李东阳点头:“甚好。”
一众饱学之士行酒令,当然不能像俗人一样摇色子划拳,更不能像姑娘们一样击鼓传花。李东阳虽亲和,可到底是上官,需要在他面前玩一些有技术含量的。
于是,董玘提出行四书令。四书令顾名思义,是用四书中的句子组合来行令。这时八股文大行其道,四书是人人都背烂了的东西,这也是文人们常玩的一种。
谢丕却道:“这玩得太多了,无甚新意。不如说诗令。”
李梦阳素来才高,他笑道:“这未免又太简单了。怕是没有输家。”
谢丕道:“我还没说完呢。当行的是改字诗令,要故意将古诗读错一字,并要另以一句诗来解。务必工整,否则就要罚酒。怎么样?”
这个可比什么四书令有意思多了。贞筠原本藏身于隔间里,想从这群人口中听到一些国家大事,谁知,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行酒令来。她本欲离开,却被这种玩法,吸引了心神。
令官是谢丕,他道:“三峡人声泪欲流,明是猿声,何云人声,只因‘隔林樵语惊猿去’。”
“噗。”李梦阳一下就乐,他抚掌道,“这个好,我也来。”
他的筷子轻敲,张口就来:“山寺杏花始盛开,明是桃花,何云杏花,只因‘含桃花谢杏花开’。”
“这么说,我也有了。”杨慎道,“水拥蓝关马不前,明是雪,何云水,只因‘腊雪化为流水去’。”
周围的人齐齐叫好,贞筠也不由赞叹,她正侧身倾听时,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了自己的先生——李东阳之妻朱夫人。
朱夫人低斥道:“我说怎么一会儿不见人影,原是到了这里来了。你到这里来作甚。这儿哪是你该来的地方。”
贞筠当然不好直说。李阁老夫妇坚持,妇人不得干政,可要糊弄过去,也不那么容易。她的心在狂跳,灵机一动道:“我是偶然听到笑声,才知他们是在行改字诗令,一时技痒,姑尔听了听。”
朱夫人半信半疑地盯着她,这时正轮到穆孔晖了,要玩四书令他是烂熟于心,可来这些,他就有些转不过弯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贞筠故意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就有一个,某某某某鹦鹉洲。”
朱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她道:“改字诗令,不是都只改一字吗,你怎么将‘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前四字都省去了。”
贞筠狡黠地眨眨眼:“明是芳草萋萋,何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3】”
这一句,既工整,又促狭,持重如朱夫人也忍不住想笑。她原本板着了脸,一下就被逗破了功,可奈何又不能笑出声,只能强自憋下去。半晌,她缓过来,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道:“果然是沈学士的高徒,瞧瞧这出口成章,都赛过进士了。”
贞筠忙打蛇棍上:“都是先生们教得好。”
朱夫人重重一哼:“我可没教你油嘴滑舌听壁角,还不快跟我走。”
贞筠吐了吐舌头,孰不知,在她走后,正坐在隔间的谢丕忙伸出手捂住嘴,这才勉强将到嘴边的笑意压下去。这怎么能想得出来,某某某某鹦鹉洲。
第265章 各自看山各自愁
老刘,你说,朕是不是真的不行。
外头的热闹与欢欣与深宫无关。这里无论何时, 都是肃穆和庄严的。居住在此地的人只能尽力为自己找些乐子,才能继续忍耐这无穷无尽的寂寞。
宫后苑中的浮碧亭上,婉仪阻止了宫人们将毡帘挂满。她道:“本就是到此来观雪。你们遮得严严实实, 那与在殿中有甚区别。”
香蕙为难道:“此地风大雪大, 娘娘千金贵体,万一着了凉……”
婉仪的语声温和却不容反驳:“无妨, 多备炭炉就是了。”
她接着就落座,香蕙一愣,她不敢言语,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沈琼莲。沈琼莲微微摇了摇头。
香蕙无奈,只得依命而去了。她不知何时, 娘娘就变了,她依然温和宽仁, 只是,却让人越发不敢违拗了。
浮碧亭位于碧水之上,因而得名。亭外的雪如吹棉扯絮一般纷纷直落,雾凇一片弥漫。黄色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都似被这白雪掩盖。
婉仪伸出冰凉的手,放在琴上。“铮”的一声琴鸣,突兀地响起, 如涟漪一般散开来。四面人鸟声俱绝,只有这泠泠琴音穿林度水而去, 如月浸寒江,如冷露滴梦。天地归于一净。
踏雪而来的贞筠听到这琴音,心头不由一颤。她喃喃吟道:“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姐姐到底还是……”
她压下心底翻滚的情绪, 故意放重了脚步。大福原本在炉子边的垫子上蜷成了一个毛团子,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激灵就醒过来,兴奋地大叫。
婉仪的手一顿,她的脸上自然而然浮现起笑意,回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慢点儿,地上路滑。”
贞筠快步上前道:“还不是挂心您和沈先生,这才赶回来。臣妇参见娘娘。”
沈琼莲与婉仪相视一笑,婉仪笑道:“免礼,快上来坐。”
贞筠依言坐到她身侧,使劲搓了搓大福的狗头。她的气色,肉眼可见地一日日转好,早不复之前的形容枯槁,说话也恢复了往日的轻快明丽。婉仪心知,是李越的处境转好,他们快要夫妻团聚的缘故。她不由捂住心口,就像吃一个金桔,甘甜中却带着一丝丝的酸涩。
她极力唾弃自己的这种心理,强笑道:“我有什么好挂心的。没了你,我反倒更清静了。”
贞筠笑道:“是吗,那我就告退了。”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婉仪忙拉出她,她嗔道:“这丫头,越发不讲理了。”
周围的侍儿都掩口直乐。沈琼莲无奈道:“方女史,注意仪态。
贞筠笑得花枝乱颤:“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姐姐和先生不妨猜猜,我今儿去哪儿了。”
婉仪想了想道:“不是回侯府去了吗?”
贞筠道:“对,不过我还去了李阁老府上。”
沈琼莲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道:“您去李阁老府上作甚?”
贞筠道:“当然是做客啊。咱们回去说吧,我这次出去碰到了好多新鲜事呢。”
这下五分的猜疑落成了十分,沈琼莲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一定是出去惹事了。是去向朱夫人打听,还是在其他夫人那里煽风点火?
几人立即折返坤宁宫暖阁。贞筠对于她的疑惑,感到十分委屈:“我怎么会那么做呢?事情还没弄清楚,我是决不会贸然动作的。”
婉仪半信半疑道:“那你这是去,弄清事实了。你是怎么弄的?”
贞筠犹豫道:“时值李阁老文宴,我就去听了一听。”
沈琼莲一窒,她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她努力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个字:“你是去听壁角了?我说了多少次!”
在火山爆发之前,婉仪赶忙来灭火,她道:“先生,算了,算了。没被人发现就好了。”
“其实……”贞筠期期艾艾道,“被朱夫人看到了,不过,她看到没关系的。”
沈琼莲:“……”
婉仪:“……”
大福:“汪。”
贞筠讪讪一笑:“咱们还是说正事吧。事关拙夫,我不得不冒险。文臣们到了今日,似乎还是不愿开战。”
婉仪的面色一肃,她道:“这并不稀奇。以前是没有开战的勇气,如今甚至脸开战的理由,都彻底没了。”
贞筠一惊:“可蒙古只是刚刚开始内乱而已。”
沈琼莲道:“天下承平日久,早已没有开国时的锐意。再说了,这不是小事。你脑子一热就去听壁角,被发现害得只有你自己。可这样的冒险,事关国运,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寻常的官员,应当都会这么想。”
贞筠的耳朵一动,她道:“只是给予一定援助而已,也不至于到关乎国运的地步吧。我想,若能让王守仁先生走一遭,相信定能旗开得胜。”
沈琼莲摇了摇头:“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婉仪沉声道:“贞筠,局势又变化了。一些低位将领,开始劝战。”
贞筠一愣,她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们想要晋升。”
朱厚照的确是在有意地从底层培养人才,并擢升他们。可是正如兵部尚书刘大夏昔时所言,朝廷的官禄有限,世袭将官太多。朝廷腾出来的坑,远远满足不了新锐将士晋升的野望。朱厚照能够通过京察,更换官员,却无法通过考察等手段大规模地在军队中去旧迎新。秀才造反是三年不成,可军队起义,却能带来大骚动,这一不留神是要引起哗变的。
所以,他只能尽量加强武学教育,在旧有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只是,效果并不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将领子弟惫懒已久,虽说有换人世袭的事压着,但一时半会还是难成精兵强将。大明,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更新换代的理由,那就是——一场大战。
沈琼莲叹道:“可与整个鞑靼作战,风险实在太高。是以,这些人有贼心,却没有贼胆。但如今……”
贞筠喃喃道:“阿越改变了局势。鞑靼的内耗给了他们希望。他们想要搏一搏。可是,既有的世袭勋贵和将官不会坐视战争。他们的手中已经有糕饼,当然不希望再有重新分配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尽力阻止。”
婉仪点点头,她道:“还有文官。万岁从来都不是儒者所期盼的完美君主,他如今依靠权术,都能够压制文官,一旦他背后有了新生的军队力量,那就会更加说一不二,独掌乾坤。许多文臣亦不愿权柄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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