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70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利用?”朱厚照嗤笑一声,他逼视着她,“只为利用,你就肯下这样的血本?”

  月池明白,到了该示弱的时候了。她的眼睛好像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可我只有这些了。我以前以为跪下就好,结果跪下没用。我以为拼命就好,结果拼命反而变得更糟。”

  她扯了扯嘴角:“我不想再输,就只能都拿上去……这不是您教我的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主上的胜利,臣下本就该奉献一切。我终于变得如您期望一般,您当欣慰才是。”

  她笑得温和,可他却是心头一寒,他斥道:“可朕没叫你这么做。你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月池垂眸道:“我只管获利,不管其他。”

  朱厚照怒急反笑,他忽然松开手,月池骤然失力,险些摔倒在地。她忙稳住身形,重新跪正。朱厚照冷笑道:“好一个只管获利,既然为了好处,你连身都能卖,当日又何必矫情。你卖给她,还不如卖给朕!”

  他在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后悔。月池却轻笑一声:“您错了,臣这副微薄之躯,卖给谁都行,独独不能卖给您。”

  她的神态太认真了,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玩笑试探之意。朱厚照一下就怔住了,他以为他会暴跳如雷,谁知真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反而像是被泼了一层冷水。他胸中的热血渐渐冷却下来,冷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他像是这时才发觉到,他只披了两件单衣,就立在这里。他极力平稳语气:“为什么,难道朕连那个老女人都不如?”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天的对话:“还是说,我……只让你觉得恶心?”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她缓缓道:“臣说了,臣只讲获利,不讲其他。我从您这里,已不能再得到更多了。”

  他的浓眉微动:“你还在记宣府的仇,朕已经……”

  月池微笑着摇头。他们好像回到了在乾清宫读书时,那时她总是这样望着他,像望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叹息道:“您已经将身上那一半属于凡人的情爱,都悉数给了我。即便我们在一起,您也给不了我更多了。”

  朱厚照一默之后,强撑道:“胡说八道,你未免太高看自己。”

  月池忽然问道:“您这些天,睡在什么上,吃得又是何物。”

  朱厚照愣了愣道:“无端问这个干什么,朕已经忘了。”

  一个非高床软枕不卧,非八珍玉食不食的人,肯在外风餐露宿这么久,一切其实早已不言自明。他栽得是彻彻底底,输得是溃不成军。

  朱厚照突然感受了一股难言的挫败,静默在帐中蔓延开来。他望着她深陷的眼窝,良久后才哑声道:“那么另一半呢,你就一点都不想要了?”

  月池苦笑着摇头,她的双眸仿佛被泪水洗过,灿然如星子:“另一半是属于皇帝的。我不敢要,也要不起。”

  他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她太了解他了,了解到只用一句话就能轻易击溃他。凡人的情意再浓,也敌不过社稷之重。可她没想到的是,他对她也一样知之甚深。

  “但你已经越界了。”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沉下来,“你凭什么会觉得,朕会将鞑靼交托给一个外臣之子!”

  他重新坐回了主位,裹了裹衣袍,摇身一变又成了天子。月池坦然道:“臣以为,臣已用生命证明了对您的忠心。”

  “那不是为了朕,是为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朱厚照一字一顿道,“你身上也有两半,属于凡人的那半,你又给了谁,朕在其中,又占多少份量?”

  月池一时语塞。她被问住了。这早在朱厚照意料之中,可料中之后却是更加酸楚:“你给了你的三个女人,给了你的亲生儿子,甚至连张彩都有一份,可独独对朕,你比这世上最吝啬的守财奴还要吝惜。这样的一个你,又凭什么来让朕退步。你真以为,朕已是你的掌中之物吗?”

  月池久久没有回应。他伤心到了极点,只想快些离开,可在经过她身侧时,却被她一把拽住。希望像春日的萌芽从他心底生长,他一面唾弃自己的软弱,一面却期盼它的开花结果。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紧紧着抓着他。他只听她道:“您会让步的。因为只要有一丝让我活命的机会,您就不会放过。我死之后,您难过吗?”

  张彩自得知消息,就焦灼万分地守在帐外,一见月池来,忙迎了上去。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又转:“卑职适才去寻夫人,才知您是到了这里。您……怎么样了?”

  月池道:“没事,已经解决了。”

  张彩一惊,他低声道:“这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您闹出这样的事……”

  月池回头看向华帐:“他那样的人,也终归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有软肋。”

  张彩心中惊疑不定,他问道:“您是怎么做得?”

  月池摇摇头道:“不可说。”

  张彩望着她的背影,怔愣半晌,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不会再有秘密了……

  月池对他心里的翻江倒海浑然不觉。她即刻紧锣密鼓投入到下一场战斗中,为尚在襁褓中的小王子,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她来了蒙古仅仅两年多的时间,居然就见证了两任大汗的废立。

  大典同样具备浓厚的佛教气息。祭坛上的五彩经幡在风中飘舞。数名高僧的诵经声响彻四野。满都海福晋身着大红色的织金长袍,头戴饰有红珊瑚的顾姑冠,更衬得她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可即便如此,她仍在侍女的搀扶下,艰难地挪着步子,带着自己年幼的儿子巴尔斯登上祭坛。

  这场仪式,她必须出面,只有她出面,人心才能安定下来。她先抓起一把谷物撒在地上,接着又端起了盛有马奶酒的金杯。随着洁白的酒水撒在地上,残余的部民发出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欢呼。

  这是满都海福晋参加的第三次登基大典,前后惨烈的对比更是让她悲从中来。而之后,还有更糟糕的事。明廷遣刘公公为代表,宣读朱厚照的诏书。早在太宗皇帝时,就有以重爵拉拢蒙古贵族的传统。

  太宗爷先后敕封了顺宁王、贤义王、安乐王、和宁王等首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封贡关系。而今时今日,朱厚照既然要扶持一个新的傀儡,当然也不能吝惜这个名头。

  年幼的小王子被封为顺义王。永谢布部首领亦不剌仍为太师,鄂尔多斯部的首领满都赉阿固勒呼为都督同知,诸多愿意归附的小部落首领分别授予指挥、千百户等官职。

  索布德公主面色铁青,她看着眼前这些敌人。这些人在不久前还在攻打汗廷,可如今却要堂而皇之地进入金帐主持政事。这简直是笑话!大公主放肆了一辈子,迄今还不能接受自己将受人掣肘的事实。她的怀抱不由收紧,怀中的新任汗王因此又啼哭起来。她吓了一跳,忙急急去哄他。

  而满都海福晋面色蜡黄,她何尝不知明廷的敕封是为了生生将黄金家族架空,可她别无他法,不合作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鱼死网破。忍一时还或许有新的希望。她颤颤巍巍地摘下了帽子,对着年轻的大明天子谢恩磕头。四叩首后,意味着鞑靼从此成为了大明的藩属。

  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则万分志得意满。蒙古人不似汉人,重名教而轻实利。只要能有好处,给谁做臣子不是做呢?他们高昂着头对天叫誓:“中国人马,北虏夷人,你们都听着,听我传说法度。我虏地新生孩子长成大汉,马驹长成大马,永不犯中国。若有那家台吉进边作歹者,将他兵马革去,不着他管事;散夷作歹者,将老婆、孩子、牛羊马匹尽数给赏别夷。【1】”

  这一场叫誓,奠定了双方商议的和平基调。月池更是趁机大肆宣扬丹巴增措和嘎鲁的功绩,她将丹巴增措神化为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化身,却将嘎鲁塑造为玛哈嘎拉,即藏传佛教中的护法神:“……玛哈嘎拉眼见战火四起,生灵涂炭,因此化身为满都鲁汗的后裔。他的身上一半是汉人血统,一半是鞑靼血统,所以毕生都在致力于明蒙和平,眼见大战将起,他甘愿以死来感化我等,以止战祸,打救世人。我们正是在而位尊者的感召下,才倒载干戈,主动求和。”

  她这么说,只有三分是出于歉疚,七分却还是利用。她要大兴佛教,招揽民心,将骑兵的尚武精神转为仁懦之气,离不开偶像的支持。蒙古百姓可不想知道,汉人是为了以夷制夷,才扶持小王子做傀儡。人就是这样,明明身子还在泥沼中打滚,可眼睛却始终盯着天穹上的羽云。她得编一个故事,越是动人,越是传奇,就越是为人所喜。

  在这个故事中,风流倜傥的汉人文士偶遇了黄金家族尊贵的公主。他们真心相爱,却因为两族的斗争而被迫分开。汉人文士在离开公主后,郁郁而终。而公主则在长生天的庇佑下,怀揣着对文士的思念,生下了玛哈嘎拉。玛哈嘎拉居住在赛罕山中,虽为诺颜之尊,却时时在两军阵地上打救汉人。在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点化后,他多次劝说大汗和大哈敦以和为贵,可达延汗和大哈敦却还是存着成见。玛哈嘎拉苦劝无果,终于选择在两军战场上自尽。在他死时,天空下起血雨,四面传来悲声。两国之主因此大受感动,终于开始议和。谁要是信奉二位尊者,就能获得庇佑,永享安宁。

  她在条款中加上了一点,一定要继续对蒙输送佛门高僧和翻译经典,吸纳贵族子弟在其中学法弘法。在嘎鲁死后,她终于能兑现承诺,让他被所有血亲接纳,可也将他骨子里的最后一点油花也彻底榨干净了。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暗道:“好一个颠倒黑白,物尽其用……”

  沿用既有的宗教文化政策,是明廷已有的共识。而蒙元素有崇佛的传统,对此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因此,月池的这个提议,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可她的下一条要求,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道:“所有汉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放归。”

  这话一出,连亦不剌太师也觉不满,他说得较为委婉:“您这未免太过分了些。有的人已经在这里生儿育女,难道要他们连亲人都不顾吗。”

  明廷官吏也在相劝。顾鼎臣就直接开口:“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您这样分明是要别人家破人亡。”

  “李御史不是也支持通婚吗,您这样做,岂非是倒行逆施?”

  “是啊,是啊,这么做不是胡来吗。还不如多要些马匹,反而能弥补军费的窟窿。”

  月池的态度十分坚定,她道:“两厢情愿才叫通婚。一方掳劫强配,那叫暴行。如有真心留在此地者,本官自会酌情处置。在这之前,你们须得将人送来。”

  诸部落首领面面相觑,问道:“难道连我们的姬妾都要给你?”

  月池斩钉截铁道:“对,只要是大明子民,就一个都不能少!如肯相与,无论通贡还是民商,都好商量,可若是连这点诚意都无,那我们也没有谈得必要了!”

  鞑靼诸部落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应了。可正如他们所料,送归的妇人,大部分都不愿回去。

  生活困苦的妇女伏地哭喊着父母亲人的名字,直叫到声嘶力竭都不肯罢休。可当月池提及送归之事后,她们却摇头死活不肯归家。月池再三询问,她们才勉强开口:“身子被蛮子毁了,还生下了好几个孽种,小妇人的名节已失,哪里还有颜面去见丈夫儿女,还不如就当我死了,至少也是清清白白地走……”

  “我怎么还有脸回去,回去也是沦为笑柄,教家里人抬不起头。”

  “我没有殉节,回去爹也会打死我。还不如留在这里,捡回一条命。”

  而一些首领的姬妾则是气闷交织,她们责骂道:“当年我们被掳过来,你们这些官军吃白饭,不管不顾。我们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得到了丈夫的宠爱,生下了儿子,穿得是好衣裳,顿顿都肉,还有奴隶伺候着,你们又来把我们要回去了,你们脑子有泡是吧!”

  而一口应下要回明的,却多是妓女。她们满不在乎道:“卖给谁不是卖,妾身反正宁愿卖给汉人。这伙蛮子,连铜板都拿不出几个。人又粗鲁,早就不想伺候了!”

  顾鼎臣等人见此情景,心下都是摇头,这下是骑虎难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怜香惜玉,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陛下,李御史此举,实是有悖人伦,有伤国体。臣斗胆乞求陛下,免去李越总理议和事务之权,而交由杨总制与才总制共处,才是上上之策啊。”

  顾鼎臣在事后,就即刻去见了朱厚照,立陈李越的不是,试图让朱厚照收回成命。他和月池并没有过节,甚至还有同榜的交情在,之所以这么做,目的还是只有一个,就是排除对手,争夺名位。

  他好不容易才博得万岁的赏识,本以为从此平步青云有望,可没想到,李越居然还活着。他仗着和番邦女人的孽种,仗着圣上对他的宠信,肆意妄为,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底,一味独断专行,丝毫听不进他们半点建议。

  此人刚刚逃出生天就是这个样子,等到回京论功行赏后,岂非更加无法无天。所以,他得抓住机会,务必要将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一波。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这里说得口干舌燥,到最后却换来了朱厚照的一顿斥责。

  朱厚照正在抓紧批阅奏报。他对于权力的独占欲,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发生丝毫的动摇。即便御驾亲征在外,他没有放松对政事的掌控。他的人虽然在外,京中交由内阁坐阵,可一切军国大事,各衙门的题本奏本,仍是由内阁用心看详,拟旨封进,千里迢迢,运到边陲来奏请施行。至于军机的紧急人事, 亦是拟旨封进,由他随身带着的司礼监太监张永一边奏闻决策, 一边发给各衙门依议执行。【2】前些日子,因着他不眠不休地穿越翁观山峡谷,奔袭追击鞑靼的人马,导致挤压了大批政务,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当然得抓紧干活。

  他的腿伤和脚伤还没好全乎,就要在这里处理政务,早就已然心浮气躁了。对于顾鼎臣这些陈词滥调,皇爷就一个字——“烦”。他凉凉道:“你是觉得大明子民不该带回去?为了以全人伦,还得把他们留给蒙古人做奴隶?”

  顾鼎臣心里咯噔一下,他道:“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些妇人,名节已失……”

  朱厚照将手中的御笔重重磕在笔架上:“即便失了名节,她们也是我中华人士,远远高于这些番邦靼子。朝廷打了败仗,要连累妇孺受人抢夺,怎么,如今打了胜仗,也要留她们在此受苦受难吗?这种事,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君子做得出,朕可做不出。”

  顾鼎臣额头渐渐沁出了汗珠,他道:“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们中不少人,是已在此落地生根,李御史如此做,未免太不尽人情。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是部落首领的姬妾,这不是有伤两国和气……”

  朱厚照冷笑一声:“有伤和气?右翼倒向了我们,左翼已受重创,鞑靼不过是一盘散沙。别说是送回汉女,就是要他们将正妻送来,他们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朕已然发火牌至京,继续征调东官厅官军勇士、马匹、火器至宣大按伏待命。只要她们乐意,朕宁愿把她们带回去塞进尼姑庵里,也不愿她们在这里受人磋磨。朕看你,是膝盖软久了,一时立不起来了。可你自个儿软也就罢了,别在外头丢朕的脸!”

  一席话说得顾鼎臣汗流浃背,他这时才明了自己拍到马腿上了。皇爷根本不在乎将这些女子带回去,对她们来说是好还是坏。他在乎的是借这个机会,给诸多部落首领一个下马威。大明多年来在鞑靼手里吃了不少的亏,如今好不容易能报复回来,皇爷岂会错失良机。可叹他,居然真被李越的冠冕堂皇之语迷惑了心神,真的开始考量,这么做是否有伤人伦……

  事到如今,他只能连连告罪,表明自己鼠目寸光,接着灰溜溜地告退。朱厚照冷哼一声,刚拿起笔来又重重掷下。这群白痴,只知讲究这些细务,根本不顾大局。宣大与陕甘加起来整整八万的边军,神机营的三万骑兵,每日消耗的粮草不在少数。梁储已然数次来奏,请求大军还朝,说山东、河南发生大旱蝗,以致后续的米粮严重不足。又说商户惫懒,虽许给太仓银,可收获的粮草亦是杯水车薪。

  这话里有六分实情,只怕也有四分水分。水灾、旱灾、蝗灾、雹灾、疫灾、震灾,全国各地时时都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梁储还不敢骗他。可至于在这样的大灾下,是否真的弄不到足够的米粮,就有待商榷了。朝臣一直希望他能中止北伐,是众所周知之事。幸好,来时的路上,喀尔喀部撂下了察哈尔和永谢布部两个万户的大部分辎重,才让他们迄今还能维持大军的供给。可也不是长久之策,所以还是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最大的利益。

  这亦是他明明当日被气得要死,却还是没有意气用事,仍让李越总理议和的原因之一,一旦政出多门,效率只会越来越低。而李越怀恨而去,又精明强干,能言善辩,必能事半功倍。可没想到,即便是李越亲去,也还是被这些蠢蛋拖后腿。而李越本人也,他还是喜欢在这些事上费心。可他经这么多事后,却再也不能,像过往那样对他了。

  他问他难不难过,他怎么可能不难过……朱厚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终于体会到了父皇当时的心情,两个人要在一起,总有一方要让步。有时,不是他们不得不退,而是他们不忍心不让。

  他的想法,张永虽然没有猜到全部,可隐隐瞥见了端倪。他眼睁睁地看着顾鼎臣灰头土脸从王帐中出来,不禁失笑:“这眼力见,这么点事儿,要是就能扳倒李越,我们当初何至于吃那么多苦。”

  张永和月池的关系十分复杂。当初俞家一案后,月池为了扳倒刘瑾,主动与他合作。可后来,刘瑾离京后,张永和谷大用就开始过河拆桥,他们俩后来虽察觉风向不对,又及时弥补,但追杀之仇毕竟是实打实的。更糟的是,谁能想到,当年刘瑾和李越斗得同乌眼鸡似得,如今也能好成这样。

  一个刘瑾本来就很难对付,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李越,要是让他们前朝内廷串通一气,宫中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张永有心要给月池使绊子,可圣上与他久别重逢,正是难以割舍。张太监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正苦恼间,没想到是月池自己将把柄递在他手中。

  明蒙两方不可能因妇人们的闹腾,而暂停商议其他条约。明廷这方,自认为是胜者,当然要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的马匹、牛羊,来弥补这一场大战消耗的财政损失。诸如刘瑾等人,更深知这是一个将内政的重重矛盾转移出去的好时机。军队人员不足,就去笼络羁縻蒙古人。朝廷财政吃紧,就从草原上大量掠夺财富。就连中原光棍娶不到媳妇,都可以将蒙古女人带回去。

  至于草原牧民在遭受内战后,能否承担这样的经济重负,他们不想知道,也自觉没必要知道,但月池却不可能不在意,不仅是为良心,更是出于长远考虑。

第286章 忧患已空无复痛

  即便剥离人性,她亦不能高枕无忧。

  她道:“要绝边患, 怎可赶尽杀绝,你们难道就不怕狗急跳墙,再惹是非吗?别忘了, 我们还需要鞑靼作为九边的屏障, 阻碍瓦剌东进。鞑靼必须要保留一定的实力。”

  据此,她提出了相对公平的条款, 一方面要求汗廷和各部落进献厚礼,以弥补军费的消耗,另一方面在通商之契上,她又注重保全鞑靼的利益。在贡市上,她提出, 每岁一贡,汗廷献马十匹, 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献马八匹,其余大小诺颜,大者献马四匹,小者献马二匹。而这些马会被明地官员划分为上等、中等和下等。上等马给官价十两,中等八两,下六两。此外,顺义王和大小千户承担约束之责, 只要边境无恙,朝廷便会给予顺义王及大小千户一定赏赐, 多是蒙古急需的布、绢、粮食等。

  在民市上,众人商议决定先暂时在大同左卫迄北威虏堡边,宣府的张家口边, 山西的水泉营边, 开放三处民市。为了维持市场秩序, 各部落首领需遣精兵三百,严防塞外盗窃抢劫等事宜,而各军镇的明军也会派遣官军五百,来维持市场内的交易秩序。除了商税之外,不可向两方的百姓索取钱财,违令者军法处置。【1】

  鞑靼众人探听到这样的消息,是大喜过望,这可比他们想得要少得多了。可明廷众人却是满腹怨言。张永一逮住机会,就去找了朱厚照。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厚照看罢拟定的草案后,眉头深深地皱起。他不敢置信道:“这是李越的主意?他怎会这么做。”鞑靼人杀了他两拨下属,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朱厚照忆起那日的情形,仍觉触目惊心。那天他明明是痛彻心扉,切齿拊心。

  时间拉回到议和之前。月池明明心愿得偿,大仇得报,可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她长久地在营帐中闭门不出。帐中的香气十分浓烈,烟熏火燎,她却浑然不觉,反而极为沉浸其中,好像这粘稠的香雾就能填满她内心的空缺一样。时春对她的异常视而不见。每到饭点,她像往日一样,在桌边等着她。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变得更加沉静了。过去的她如火一般冲动、炽烈,可现在的她却似潭水一般幽深。她道:“快来吃饭。”

  桌上只有两碗白粥,不见一点儿荤腥。她们端起碗,勺子在粥中搅和,口中却在不停地说话。月池道:“也不知道贞筠怎么样了。”

  时春道:“她一定很挂念我们。”

  月池道:“你说,咱们带什么礼物回去给亲朋故旧好?”

  一个小小的伴手礼,她们却讨论得热火朝天。直到粥化为了寡水,她们才像同时被按了暂停键一般,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帐外的吆喝声和焚烧声因此又清晰了。时春只觉这帐中的闷热让人窒息。她几乎是逃也似得站起来,双脚却被牢牢钉在地上。她挤出了一个笑容:“说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去睡会儿吧。”

  月池瞥了一眼,时春面前满满当当的粥,应了一句:“好。”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很快变得又匀称又平稳。她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呼吸,让胸腔中的震动充盈到全身。她像婴儿似得蜷缩起来,好像又一次躲进了漆黑的子宫,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然而,不知过去了多久,时春动身时的悉窣声还是一丝不漏地传进她的耳朵中。她在脑海中描摹画面,哒哒声是她穿上了靴子,碰撞声是她拿起了兵刃,而哗啦一声则是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月池本可以立刻起身跟上,可她却一动不动。腐烂的气味就像水流,从帐篷的缝隙处淌了进来,在她的周身流动着。无形的水位一点一点升高,一点一点将她淹没。这时,外头传来了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她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就像擂鼓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她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要去看看,她还是要去看看。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快步走到了帐帘前。她死死地盯着帘子,仿佛它长满了倒刺。她突然开始发抖,先是双手颤抖,接着是双腿战战,最后是脸颊。她的脸颊抽动着,就像失去了知觉。很难想象,李越居然会怕成这样。她蹲在地上,又一次蜷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