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84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月池道:“这就是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2】这么一个敢于直面庞然大物的勇士,您却要直接杀了,日后要再想扭转兼并之风,可就又添阻碍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制度中人要与既成的制度相较,无异于带着重枷行走。要想成功,我们既需要外部的拉力,也需要内部的推力。”

  朱厚照的眼中闪过光芒:“凭他也能起推力?”

  月池道:“有道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您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天下间所有的事都干了吧。政命要落地,总得有人去干。您今日宽恕马中锡,来日来投效的人做事亦会得力些。”

  朱厚照哼道:“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不过是你为了保他,找出的一套说辞而已。”

  月池替他斟上一盏万春银叶:“那又如何呢,以您的才智,应该能看出,即便我有自己的目的,但促成此事对您来说,也是有利的。”

  朱厚照将茶一饮而尽,荷风拂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都已涤清了。他道:“你都扯到了大局上,朕还能怎么说。不过,届时不饶他的,未必是朕。”

  月池一愣:“怎么说?”

  朱厚照讥诮道:“李侍郎聪明绝顶,还用我说。”

  月池略一思忖:“三法司。”

  马中锡回朝后,朝中关于他的意见已分为两派。一波人说他分派藩王庄田,安定大量流民,有一定的功劳,虽有罪过,但亦属无心之失,罪不致死。另一波则称他不过是区区文士,能有何功,他不仅一再拖延,贻误军机,更是收受贿赂,与贼有旧,论罪当斩。双方僵持不下,便伏请圣裁。朱厚照依制,遣三法司主审此案,马中锡此时已经被关进了都察院的大牢。

  朱厚照道:“君子同道,小人同利。你说动朕,只需要拿出利益来,可要说动他们,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月池调侃道:“皇上是以小人自诩了?”

  朱厚照呸道:“朕是比那些满口仁义的人,实在得多。”

  这的确有些棘手了,月池即刻就要告辞,去探闵珪的口风。朱厚照愣是被她气笑了,他道:“你还是真是用完就丢,一刻都不多留呐。怎么着,这儿是有老虎,要吃了你吗?”

  月池笑道:“哪儿的话。即便有老虎,有您的勇武在,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难得尴尬望天,他问道:“你知道了?”

  月池佯做不知:“知道什么?”

  看来坏事也没有传千里,朱厚照暗舒一口气:“没什么。朕是说,那是,那是。”

  月池忍笑道:“那是什么,您那时搏虎时,喝多酒了?”

  朱厚照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你这……感情你是在耍朕玩儿呢!”

  月池躬身一礼:“事态紧急,臣改日再来叨扰您。”

  朱厚照到底还是叫住她,他眼中光彩如星:“既然知道事态紧急,你不来求真佛,却要去撞那木钟,不觉可笑吗?”

  月池顿住脚步,她回首道:“人神殊异,未必次次显圣。不如脚踏实地,求个方寸之地。”

  她语罢,扬长而去。朱厚照把杯子磕在桌上,一言不发。而婉仪站在绮思楼上,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时,方怅然离去。

  事情果如朱厚照所料,三法司在查明所有真相后,仍要重责马中锡,原因非常简单。

  面对月池的质疑,闵珪直言道:“刘六刘七罪在谋逆,份属十恶不赦。依据《大明律》,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即便他们主动乞降,朝廷也绝不会纳,而马中锡居然固执己见,招降这种人,以致贻误战情,致使百姓饱受摧残,官吏死伤惨重。这样的人,如不处斩,天理何在?”

  月池真没想到,闵珪居然一上来就要马中锡的命。她辩解道:“闵先生容禀,马御史是心知贼为酷吏所逼,并非存心作乱,这才起了恻隐之心。圣人有言:‘不教而杀谓之虐。’”

  闵珪瞥了她一眼,朝北拱手道:“圣谕多番训诫,这也能称为不教吗?刘六刘七等实是明知故犯,丧心病狂之徒。而马中锡感情用事,竟置上意于不顾,更是有违臣节。”

  他眼见月池还要再言,便问道:“行了,老夫知你心软,可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你既还称老夫一声先生,那老夫就考考你。”

  月池躬身道:“谨受教。”

  闵珪思忖片刻道:“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3】含章,此处为何说生人之道,存于杀人之法中呢?”

  月池一瞬间,仿佛梦回端本宫中。她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手心不由出了一层薄汗:“这是因为,制定刑律是为了使百姓心生敬畏。既有刑律,就必要依律而行,百姓既知犯罪必死,就不会再轻易越雷池半步,这样一来,因犯罪而死的人,也会少上许多。”

  闵珪微微阖首,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自幼苦读,即便流落到了蛮荒之地,也没有忘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这很好,之后的章句,可还记得吗?”

  月池垂首道:“记得。‘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阱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掌管刑律之人,如怜悯罪犯,实是呆痴无知。等熬到大祸酿成,不得以再诛杀罪犯,岂非是把恩赦变成取人命的陷阱吗?

  闵珪问道:“你既然熟记于心,就当理解如此判决,实是再公正不过。”

  月池心思电转:“可马中锡打击兼并,乃是大勇,若就此杀了他,岂非是称了那些豪强的心意。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只怕更是畏畏缩缩。”

  闵珪道:“依你的意思,难道为立新风,就要坏法度?”

  月池忍无可忍,直截了当道:“可这法度本就有无理之处。官逼民反,民反则论罪当死,不反则遭磋磨致死。其中公理何在?学生以为,禁愈切,犯愈盛,则曲不在民。”

  闵珪一愣,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胎:“你怎可如此说话。地方有牧首,中央有巡抚,难不成人人都是昏官?你说逆贼除了造反,就再无他路了。那逆贼所杀,你敢说,个个都是污吏吗?”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是学生想左了,是学生失言。”

  闵珪语重心长道:“含章,爱民是好事,可你也不能连基本的仁义礼制都不顾了吧。”

  到最后,月池人没保住,反倒挨了一个多时辰的训。

  她归家后,贞筠一见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她问明前因后果后,奇道:“怎会如此,我记得你说过,闵尚书是清官呐,他生活简朴,嫉恶如仇,还有仁恕之心,宽宥待人。你在端本宫时,他是打你打得第二少的那个……”

  月池扶额道:“不错,闵先生的确是清官,是民间所称颂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只是,即便他是清如水,明如镜,他的本质也依旧是官,而非民。他始终都是站在官的立场上做事。这下可糟了……”

第302章 诸生讲解得切磋

  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将他驳回去。

  月池素来体虚, 即便是盛夏,家里也不会用冰,只是在屋里多放几盆井水, 来驱除暑热。贞筠取了一盏凉茶来:“先把外衣脱了, 慢慢想法子。”

  月池应了一声,她刚解下外裳, 又套上道袍。时春接过她的衣裳,递给她一把扇子。三人这才坐定。

  贞筠将井水沁过的桃子分给她们:“急什么,咱们三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了一个诸葛亮吗?”

  时春啃了一口桃子,转瞬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为何不直接说有圣意?”

  贞筠附和道:“对啊, 皇上都同意了。”

  月池失笑:“我还要在官场长久地混下去,总不能彻底成了皇权的寄生虫。再说了, 圣意在闵先生这儿,是不管用的。”

  贞筠的身子前倾:“难不成他还敢抗旨?”

  月池靠在竹夫人上:“他又不是没抗过。先帝在时,亲审御史吴一贯案。先帝要判吴一贯死罪,可闵先生认为此案有不实处,应判流放为宜。先帝再三警告,他始终坚持己见,惹得先帝不悦, 幸亏有刘大夏先生从中转圜,这事才这么过了。我要是今日敢请旨, 他明日就敢递辞呈。”

  贞筠一时张口结舌:“他竟然固执到了这个地步。可这是为什么,那是一条人命呐,连皇上都不说什么了, 可他还……”

  月池苦笑道:“这就是儒者的道。你这些年, 书读的是多了, 可却还没看到根子上。你觉得,儒家所推崇的礼制是什么?”

  贞筠脱口而出《论语》中的原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就礼而言,与其铺张浪费,不如朴素俭约,与其仪式齐备,不如真正哀戚。

  她语罢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月池含笑道:“你看到了个体的礼,却没看到这天下的礼。礼,其实是三条被栅栏包裹的道路。君主、大臣和庶民,都只能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循规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一旦越过栅栏,等级秩序就会受到动摇。而任重道远的君子,就会将越轨之人拖回去,或者直接剪除掉。只有剪除斜枝,主干才会更好。”

  贞筠听到剪除二字,也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时春问道:“不符合的东西,就要被剪除,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种残忍吗?”

  月池悠悠道:“刀笔,刀笔,笔即是刀。武将靠刀剑杀人,文官靠利舌杀人,杀得更大义凌然,更无可置喙。”

  “那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贞筠的柳眉深蹙。

  月池看向她,伸手抚平她的眉梢:“办法还是有的。闵先生用圣人的道理将我驳回来,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将他驳回去。”

  贞筠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月池颌首道:“对。”

  贞筠叹道:“就因为我们自己的道理,在他们看来都是狗屁?”

  月池和时春都是一愣,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月池抚掌笑道:“厉害,真真是厉害。娘子真是举一反三,高明得紧呀。”

  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禽兽的道理,本来就是狗屁。

  贞筠笑骂她道:“少油嘴滑舌地糊弄我,我聪明着呢。我问你,这么说来,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以圣人的话来做支撑了?”

  月池思忖了一会儿道:“可以这么说。”

  无论是她还是朱厚照,都没办法超脱现有的儒政合一的社会结构。儒学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早已如汪洋大海,在这神州大地上奔腾横流,上至朝堂礼仪、宗庙祭祀、制度律法,下至民间礼俗乃至乡规民俗,无一不灌注着儒门的精神法则。儒学依靠权力,成为世上唯一的正声。而君主则依靠儒家思想,不断巩固自己皇权天授,天下正统的地位。皇朝的权力和儒学早就合为一体,无法分割。【1】朱厚照还能借助皇权离经叛道几次,可她,她是文官。她的政令要转化为长久的制度,就必须要有政治思想的支撑。

  贞筠一凛,不由问道:“那要是你想做的事,却在圣人的话中找不到依据,甚至与圣人之言相悖,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月池一怔,她静静地看着贞筠,久久没有言语。贞筠已是心如擂鼓,她推了推月池:“你说话呀,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是退到栅栏里,还是又……”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时春按住了她:“别问了。”

  贞筠却格外强硬:“你闭嘴,我就是要问个明白。”

  时春问道:“可你问明白如何,问不明白又如何呢?”

  贞筠的嘴唇颤动,一时哑口无言。

  月池不由一叹:“放心吧,我如今离那一步,还差得远呢。”再说了,儒道本身也并非是一潭死水,不可发展。即便在五百年后,不一样有新儒学,大放光彩吗?

  第二日鸿庆楼中,翰林院编修康海,吏部郎中谢丕、王九思,御史曹闵、卢雍等人齐聚一堂。他们虽为同僚,平日却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今坐到了一处,倒有些局促之感。而顷他们听到了门扉响动,便知是月池到了,皆起身相迎。

  月池笑道:“请坐、请坐,真是名贤秀士,济济一堂。”

  大家伙寒暄了几句,这才依次落座。月池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划过,在座的人或是马中锡的同乡、学生,或是已然上本请求从轻发落他的官员。

  她心知肚明,这群人中,全心全意要保马中锡的人并不多。相当一部分都只是常人。在不连累自身的前提下,他们愿意为马中锡说几句话,如今到此其实更是想借这个机会,搭上她这条大船。于是,她和谢丕进行了一波初步的筛选,毕竟她又不是真的要结党营私,总不能什么都不挑。

  她道:“事不容缓,闲话我就不多说了。东田公忠果正直,爱民如子,虽然有罪,但私以为罪不至死。”东田是马中锡的号。

  康海起身道:“蒙侍郎愿意伸出援手,我等自当与侍郎一道,联名上奏。”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月池一愣,这就是眼下许多文官的想法,总以为大家一块联名,声势大了,也就有理了,殊不知越是这样,反而越容易引起上头的警惕,闹得多了,就又会迎来一场打压。

  月池摆摆手道:“诸位误会了。我非是要大家联名。此事闹成这样,廷议是少不了的。廷议之上,联名再多,又有何益。”

  康海等人脸上一烧:“竟是要廷议么?”他们的官职不高,如没有特旨,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马中锡的另一个学生王九思问道:“那不知,侍郎召我等来此是为何事?”

  月池道:“自然是借诸位的才智一用。”

  众人面面相觑,月池道:“独木难支,总有思虑不到之处,有这么多饱学之士共同参详,结果就会好上许多。记着,我们今日的讨论有三个要旨,第一,不要去历数马公的功勋。”

  康海一脸懵:“下官不解,不数功勋,这……”

  月池说得很直白:“除非他立了我这样的功劳,否则再反复强调,亦是无用。三法司一语便能驳回,有功当赏,有过当罚,焉能开倚功造过之先河。”

  大家如梦初醒,皆点头称是。月池道:“第二,不要去一味去诉说悲惨遭遇。”

  谢丕若有所思:“侍郎是觉得,以情动人亦不可取吗?”

  月池道:“不是不可取,而是不可全局都用这一张牌打。情之一字,难以支撑大局。”

  谢丕道:“那么,归根结底,还是要以理服人,从事实、律法中,找到佐证的依据。”

  其他人都以为谢丕所言说到了点子上,却不想月池还是摇头:“也不是。”

  监察御史卢雍忍不住开口:“这是为何?侍郎如有疑虑,下官愿请缨去彻查此案。”

  月池笑道:“你入朝时日尚短,还不知三法司的作风。曹御史当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