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40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几百年的闭关锁国,谁能说是因为古人比今人愚昧。她到此世来,磨灭最多不就是现代人的傲慢。

  现代人以为自己的技术,能改天换地,孰不知古代华夏缺的从来都不是技术,而是让技术落地生根的土壤。现代人以为自己的观念,先进无比,孰不知因为不合时宜,先进的理念也能成为穿肠的毒药,催命的令符。

  她在教那个人,那个人也同样在教她,让她终于找到了适宜的路,既然系统永远无法从内部打破,那就用她在系统内积蓄的力量,引入外来的火花吧。

  月池十分坦然,她摊手道:“既然不想商人乱政,那为何不让士人经商呢?反正,他们都已经在做了,不是吗?我们要做的,不是禁止商贾,而是让端木遗风别沦为谋财害命。”

  内阁彻底归于缄默。月池没有步步紧逼。她知道,大家都需要时间。

  她选择回到太液池上的琼华岛中。外头是酷暑炎炎,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却是清凉透骨。

  大福一见她就扑了上来,摇着尾巴撒娇。月池挠挠它的下巴,逗弄了它好一会儿。它很快就喘起了粗气,一旁的小太监忙拿来牛乳。大福埋头就开始苦喝。

  小太监还一一禀报它今日的用餐情况:“大福今日吃了两碗肉糜,奴才还拿了牛骨来给它磨牙用……等到日头落下了,奴才们就带它出去玩球……”

  月池看着小太监单弱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你照料得很好,只是别太惯着它了。”

  小太监忙道:“奴才等不敢不精心。”

  月池又摸摸大福的狗头,它忙里偷闲,仰起头来吐吐舌头。月池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挺舒服,是不是?”

  她步入内殿,能伺候在这里的,都是熟人。谈瑾德端上甘菊熟水来,月池一饮而尽。接着,谷大用就来问晚上想用些什么膳食了。

  对于这种事,他们是宁愿来问月池,也不想去问皇爷。因为皇爷只会说虚无缥缈的感觉,需要他们自己去绞尽脑汁创作。而李越反而会说点实在的能做的,有时冬日里,人家还会亲自下厨,省了他们劳心劳力。

  月池想了想道:“就两面黄吧,码子用虾仁、香菇与青豆。”

  她补充道:“要软两面黄。”

  谷大用早就对江南美食烂熟于心,应了是就退下。葛太医和王太医业已候在外面,依次来替她诊脉。这样的流程,每日都要走一次。

  两人细细观察月池的面色,脸上终于有了点轻松之色,葛林问道:“近日睡得可是好多了?”

  月池点点头:“是好多了,二位的方子,果然有效。只是,能不能再减一些。”

  葛林和王济仁面面相觑,又嘀嘀咕咕半晌。葛林道:“这安神汤可以暂减,但其他的可不能动。”

  王济仁絮絮叨叨地叮嘱:“特别是二至丸和两地汤,一定要按时服用。”

  他眼见月池有不耐之色,忙道:“您也可怜可怜我们,您的信期一直不调,上个月晚了有足足十日,还有腹痛之兆。上次那个阵仗,卑职实在是……”

  月池深吸一口气:“我都知道,二位放心。还有什么事吗?”

  葛林期期艾艾道:“咳咳,还劳您问问皇爷,这多日未请平安脉,臣等实在是心中难安……”

  月池无语,她道:“你就不能直接去见他吗?”

  葛林一摊手,可怜巴巴:“老臣倒是想,也要能见得着啊。”

  月池冷哼一声:“你见不着,我就见得着了?”

  葛林瞪大眼,这话说的,你瞧瞧有人信吗?

  月池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待她沐浴更衣后,两面黄就适时端了上来,面条两面皆是金灿灿一片,虾仁青豆做成的浇头连卤浇在上面。月池举箸一拌,外脆里软的面条吸饱汤汁,咸鲜可口。

  她自顾自地吃完,就直往水榭而来。夜此时已深了,天上皓月千里,湖中水月朦胧,交相辉映,人似置身于蟾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远处芰荷香气渺渺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她差人移来睡榻,拥着被子,闭目养神。直至睡榻一陷,她登时睁开眼,一旁的人影影绰绰。他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别怕,是我。”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嗅到他衣襟里瑞龙脑的香气。

  “冷吗?”朱厚照脱了上衣。

  月池摇摇头,枕在他的怀里,散开的头发像轻纱一样。他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而她则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就这么一言不发,都能消磨一两个时辰。

  月池很快就昏昏欲睡了,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是晨光熹微。她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看,身旁还是一个空。又跑了……她讥诮一笑,正待起身,却听到玉石相击之声。

  他只着丝绵的袍子,坐在棋盘前,把玩着黑白的棋子,闻声偏头冲她一笑:“在找朕?”

  自贞筠离开后,时隔近一年,他们终于又一次长久相对。人人脸上都暗藏着喜气,连大福都比往日要兴奋一些,不停地在地下打转。

  可两位主角,倒是神态如常。他替她拢了拢鬓发,她则为他细心整理衣襟,好像从未有过争吵,眼下也未曾面临僵局。然而最剧烈的战争,往往是隐于水下的。

  双方皆是不徐不急地落子。月池端详着棋局,看似随意下了一子。

  朱厚照问道:“这又是一招奇兵?”

  月池抬头看向他:“你猜?”

  他道:“朕的确没想到,你会把宝押在这上面,导致看似毫不相干的物件,最后都连成了一盘大棋。”

  月池摩挲着光润的白子,她道:“我也没想到,我还以为,我们早就达成了一致,没想到,您修成了北山道者之术,竟会为此事纡尊降贵,在白日再见我一次。”

  朱厚照:“……”

  月池又道:“于那些金紫银青,可能的确难以接受。可于您而言,应该能坦然相待才是。毕竟天地万物,都是您的掌中之物。而天之道,不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下棋:“那么后果呢,你是想不到,还是不在乎?”

  月池轻笑一声:“您心知明镜,并非是我有意为祸,而是祸根早已埋下,待时而发罢了。如不改善农技,小农虽被束缚在土地上,却对财政没有多少助力。如改善农技,多余的人被从土地上释放出来,也总该给他们寻个生计。”

  朱厚照道:“所以,方氏就给她们一个天大的生计。”

  棋子和棋盘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月池道:“可这是您默许的啊。”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去,指向他的胸口:“即便天塌地陷,这里的心火也不会熄灭,毕竟平庸地蹲在井底,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不是吗?”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朕不觉得,你会这么好心。”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你干嘛,不在白天也听听呢?”

第377章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朕不知道将来,却知道你。

  朱厚照一愣, 他随即摇头:“我们之间,早就不能以誓言做约束。”

  月池扬眉:“你的承诺,形同虚设。”

  朱厚照道:“你的虚言, 亦是车载斗量。”

  他抚上她的面颊, 这里终于有了血色,浮现出玫瑰色的红晕。

  他轻声道:“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只有确立足够的保障,我们才能做长久夫妻。”

  月池的眉心一跳,她几乎是断言:“你在虚张声势。”

  他一下就笑开了:“老刘可是个墙头草啊,他能卖给你的消息,当然也能给我。”

  月池秀眉微挑:“给你又如何。海关之厄, 已经是积重难返,你应该知道, 不论是与官争利,还是与民争利,都不是明智之举。不如免征重税,先从这名利场中脱出身来,等到肉多了,自然分得也就多了。”

  这在她看来,是最好的共赢之策, 可他还是不同意:“连老子都说,‘是以圣人之治, 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 强其骨, 常使民无知无欲。’你都忘了吗?”

  月池先是一窒, 随即一哂:“所以呢,事到如今,你仍不肯放松你所谓的愚民弱民之术。那么东南之乱呢,要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吗?”

  朱厚照摇摇头,他一面下棋,一面道:“你想得没错,如只从内部破局,那是百年难解。只有从外面下手,才能事半功倍。”

  月池蹙眉:“外面?谈何容易。你是想打退倭寇,还是剿灭佛朗机人?”

  他道:“阿越,你未免太小看人了。农夫除草,都知道要绝其本根,勿使能殖,何况是朕?”

  月池眼中浮现笑意:“这么说,你近要灭掉倭国,远要打到欧洲去?”

  她逮住机会,吃掉他一大片的黑子,接着嘲笑他:“你在痴人说梦。”

  他变得格外好脾气:“那又是舍近求远了。把住要道,不就好了吗?”

  月池动作一顿,她慢慢抬头:“……你说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欧洲人想要过来,必经之路就是马六甲。守住这里,不比困守海岸更强吗?”

  月池听得心惊,她想阻止他:“可你守不住。我们支撑不了那样大的消耗。”

  他笑着摇头,又一次语出惊人:“你怎么又忘了,咱们有朋友啊。”

  他忽然说了一种月池听不懂的语言:“猜猜,这是哪儿的话。”

  月池的心在狂跳,朱厚照随即笑道:“这是《古兰经》中的名句,真主援助的是群体,狼所吃的是离群的羊。”

  空气在霎时间凝固,大福都能察觉她情绪的异动,贴到了她的腿上。自从决定要开关起,她就在不断搜集海外的讯息,她当然知道,此时唯一能挑战欧洲国家的伊斯兰势力是谁。她喃喃道:“奥斯曼帝国……”

  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写下一串阿拉伯文:“这是朕的新名字——妙吉敖兰。好听吗?”

  月池只觉眼前的黑子已经连成一个个墨团,这让她一时头晕目眩:“你同时皈依两家?”

  朱厚照理直气壮:“他们都说不介意。他们还很喜欢我写得诗,将其奉为圣书。”

  他甚至叫人取来一本诗集递给她。月池翻开一看,第一页就是——“一教玄玄诸教迷,其中奥妙少人知,佛是人修人是佛,不尊真主却尊谁?”

  她的手在发颤,这连韵脚都不对:“……你确定真的可行吗?”

  他失笑:“为什么不行?”

  欧洲的扩张,背后有强大的信仰力量。而他同样能打着信仰的旗号,和路途遥远的奥斯曼帝国寻求合作,共同抵制基督教国家。奥斯曼把持着陆上通商之路,而他借着与马六甲的宗主国关系,亦能名正言顺地把持航道。更别提,还有眼前之人在鞑靼积累的宝贵经验,很多事都可以效仿她当年的做法,依葫芦画瓢。

  她的棋路彻底乱了,他则开始乘胜追击。

  她眼睁睁地看着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和奥斯曼搭上线的?”

  他道:“一年前,有一个叫阿里·阿克巴尔的波斯人,来到大明,被锦衣卫发现。”

  月池只觉心惊,一年前,她却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那时贞筠刚走,她根本就无心这些事,更不想见他……

  她突然回过神:“……你从那时就开始防我?”

  要是真如过去朝夕相见,迟早会被她发现端倪。他不能无端避而不见,就只能让她自己赌气。她真是傻透顶,还以为他是因张家之事报复,却不想她用在人家身上的手段,到头来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猛地笑出声来:“何至于如此,不过是区区商贾,也值得你这样如临大敌?扶植他们,来压制士人,明明是最轻便的选择!”

  他挑挑眉:“眼下看起来是这样,可谁知道以后呢?”

  月池目光闪烁:“你不知道,却还是费心费力设下最坚固的牢笼。”

  朱厚照苦笑:“那是因为,朕不知道将来,却知道你。”

  月池彻底愣住了,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自作孽,真是自作孽。接下来是要怎么做,堵住马六甲,迫使江南豪族让步,大部分对外贸易,全部官方专营。噢,还要让织造局牵头,建满水力纺纱场!”

  他皱眉道:“这都是你想要的,只是由朝廷来做而已。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任由商贾生乱,民心动荡,你就能称心如意了。”

  月池木然地看着他:“小时候,我总想把你教好一些,可如今看来,却是教得太好了。”

  他解颜而笑:“没办法,我只想活在人间,做你的丈夫,却不想遭你卸磨杀驴、魂归地府啊。”

  “本来打算一直都不见你的,可我每天都很想你,都想看着你,都想跟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