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49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怎么好端端扯到诗令了。贞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她要追问时,他早已消失在落叶缤纷中了。

  当夜,谢丕独立在烛火之下。他饱沾浓墨,在花笺上写下一行小令:“明是芳草萋萋,何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1】

  他凝视良久之后,终于拿起灯罩,看着火舌慢慢爬上来,终于将其烧成灰烬。

  礼叔这时进来禀报:“二爷,李夫人已经上船了。”

  谢丕点点头:“走了好。”

  他又一次看向了天穹,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星宿不能决定人的命运,人更不能叫万物都做提线木偶,哪怕您是皇上,结果也一样。

  贞筠走得再隐秘,也盖不住有人一直关注。修葺一新的市舶司衙门中,佛保、黄豫、严嵩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佛保急得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走了呢?”

  严嵩如在梦中,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按理说他是巡海参政,管海禁、管海贸、管屯田也就罢了,大员家的女眷出门,也要他们坐在这里如临大敌般商议?但严嵩毕竟是严嵩,面对这样的境况,他谨慎地没有发问,而是等傻帽出头做这捧哏。

  果不其然,黄豫一脸茫然地开口:“她走,有什么问题吗?那一行多是妇人……”

  佛保气不打一处来:“你懂什么,那船上坐得是李越的老婆!”

  严嵩与黄豫俱是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虽然不知道李越的老婆具体做了什么,但不影响他们为此心生忌惮。黄豫压低声音道:“那是否要派人去堵住——”

  佛保冷笑一声:“堵住之后呢?扣在你府上?”

  黄豫大吃一惊,他摇头如拨浪鼓:“我?我怎么能行?”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瞥佛保的下身:“公公,不若还是留在您这里的吧,在您这儿,大家也都放心呐。”

  佛保:“……”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严嵩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我想公公的意思,应该是不发生正面冲突,却能使李夫人暂留此地吧。”

  佛保理了理衣裳,翘起兰花指道:“没错,这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咱家就是这个意思。并且,不止是让她留在宁波境内,还得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黄豫一愣:“那是叫她回谢家去?莫不是要叫她在谢家出事?可这不对啊,您既知她以前在谢家,何不早些出手呢?”

  严嵩将折扇在掌心轻击,看来,佛保是要方氏继续长留在谢家……他紧张到这个地步,说明这件事很重要,很有可能是上面交办……上面为何要交代这件事……

  他斟酌道:“要做到这二者都不难,但不知,公公想让方氏留在这儿多久?”

  佛保一窒,他看向严嵩,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呢?”

  黄豫已有些明白:“好歹得等戏唱完了再走吧。”

  严嵩问道:“黄兄以为是什么戏?”

  黄豫一愣,哈哈一笑:“兄弟是个粗人,平素不爱这些玩意儿,左右不过是《单刀会》之类的吧。”

  佛保听到此却是带着警告:“先把人弄回去再说,别干多余之事!”

  看来,佛保此刻仍然畏惧李越,所以不敢对方氏下手。那既不是为了利用,又是何苦将这烫手山芋弄回来……严嵩目不转睛地看向佛保,四目相对之中,似有无尽话语。

  直到出了这市舶司衙门的门子,严嵩仍在低头苦思。黄豫实在忍不得了,他推了推严嵩道:“兄弟,这到底是唱哪出啊。”

  严嵩苦笑一声,他早已猜准七八分了。以为是《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天知道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以为是随主帅勇闯敌营,结果是做红娘拉媒保纤。罢了,干什么不是干呢,总比真提刀卖命好。

  他拍了拍黄豫的肩膀:“好好干就是了。无知是福……”

  朝廷的一旨擢升调命,将刚爬出泥潭的谢丕,又拖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和族人拉扯。以前只谈钱,大家伙都扯不清楚,如今还有官职掺和进来,更是要将狗脑子都打出来了。

  谢丕原本是谦谦君子,最后也开始气急败坏。他怒道:“总之,无论如何,先将水转丝纺场悉数交与织造局,如有逃税漏税之事,一定要尽数上缴!谁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那些得了官位之人,盼着他的提携,自然是言听计从,可那些诸如谢遇等人,丢财丢人之后还要丢场缴税,又岂会甘心。

  谢遇早已是面如金纸,在屋内破口大骂了好几日。在被迫如数缴纳田赋后,他更是忍无可忍:“这群王八蛋,谁不让我好过,我让他全家都玩完!”

  在面临威胁时,士绅的抉择其实和平头百姓没有两样,既然制度化的途径走不通,那就只能铤而走险。

  形形色色的暗杀,正式登上了江南的政治舞台。以宁波为中心,向江南四省蔓延开来。有人想效仿谢家一步登天,有人则极力不去步孙家等人的后尘。花团锦簇之下是白骨骷髅,繁华如梦中包裹着刀光剑影。之前一直谨守本份的治农官则紧随其后,一边控制事态,另一边则从相争中获利。源源不断的财货,登上运船,顺着海路源源不断地运往马六甲前线。

  贞筠被堵在了水路上,她既然想悄无声息地走,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坐官船、走官道,然而在曲折水路上与民同行,就不免有遇到意外的风险。

  蕙心眼看两艘船在前争执不休,早就极为不忿,她道:“夫人,这么着得拖到什么时候,让奴婢去叫他们滚吧。”

  宋巧姣忙道:“你这么出去,岂非是自爆行踪?”

  蕙心急道:“那怎么办,就只能这么堵着吗?”

  贞筠思忖片刻后道:“ 去让伍凡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巧姣道:“夫人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贞筠点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半日后,伍凡就回来,他道:“的确是两船因碰撞,才惹出了纠纷。属下去劝说后,水路已经疏通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宋巧姣蹙眉道:“这么说,真是意外?”

  贞筠问道:“那此路之上,如此多的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凡低眉道:“回夫人,多是一些小世家的家人,想来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先携带细软,离开宁波保存实力。”

  贞筠一愣:“竟然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那谢家如何了?”

  “这……”伍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听说是意外起了火灾……”

  水道边的酒楼中,佛保与严嵩相对而坐。佛保问道:“就这么简单,她就会折返?”

  严嵩望着秋水长天,抿了一口杏花酒:“公公,能做夫妻之人,必是有相近之处的。即便有所怀疑,她也不敢去赌,万一赌输了,那便是一生的良心折磨。”

  佛保抚掌道:“有理有理。不愧是你啊。”

  果然不出严嵩所料,还不到一个时辰,贞筠一行就调转方向,返回宁波。

  佛保与严嵩碰了一个杯。佛保起身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果了这事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去踏青呢?”

  严嵩拱手道:“敢不从命。”

  两人走在路上,眼见天高云淡,桂花香浓,不觉心旷神怡。然而,这俩人才走到半山腰上,就见下人狂奔而来。佛保与严嵩面面相觑,他斥道:“怎么回事?”

  下人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指着山下道:“启禀公公,不,不好了!那方氏……”

  严嵩奇道:“她没回去?这怎么可能?”

  下人急急摇头:“不,她回去了。可她、她没去谢家啊!”

  佛保瞪大双眼:“开什么玩笑,她还能往哪儿去?难不成是王家?”

  下人又摇头道:“都不是,她、她往咱们衙门去了啊!”

  佛保、严嵩:“……???!!!”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佛保才长吐一口气:“严参政,你说得没错,能做夫妻之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下人问道:“公公,那咱们怎么办?”

  佛保阴阳怪气道:“还能怎么办,回去准备大礼参拜诰命夫人!”

  两个时辰后,市舶司衙门中,贞筠早等得极不耐烦。此地的宦官俱是叫苦不迭,只能小心伺候。

  贞筠又问了一次:“已经这么久了,你们主事究竟是去哪个衙门,还没回来吗?”

  小太监低头道:“夫人稍后,我们佛保公公事务繁忙……”

  贞筠冷哼一声:“看来真是贵人事忙啊。”

  不多时,佛保方满头大汗走进来了。贞筠见状一愣,自觉自己是对太监成见太深,错怪人家了。她的语气也缓和不少:“是我叨扰公公了。”

  佛保上气不接下气:“……哪儿的话,岂敢岂敢。”

第386章 时乖不遂玉女愿

  再也不会有人,那么爱她了……

  主人既归, 待客自然更加殷勤。他们换到了一处花厅之中。侍女捧上两盏香茗,甜白釉莲纹盅中翠色欲滴。小太监鱼贯而入,复又呈上四个小捧盒, 贞筠略瞟了一眼, 多是荷花酥,龙井茶饼等江南点心, 个个精致小巧,玲珑剔透。

  佛保此时又笑开了花:“夫人请用。”

  贞筠既然找上门来,也不打算虚以委蛇。她心知同这些宫里人打交道,与其耍花腔,不如单刀直入来得痛快。

  她侧身看向他:“谢家闹了火灾, 公公可曾听说了?”

  佛保闻言屏退左右后,才不徐不急道:“这样的大事, 咱家耳不聋,眼不瞎,岂会不知。”

  贞筠手中的茶盅与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出了这样的祸事,不知损伤几何?”

  佛保似笑非笑道:“不知夫人是问人,还是问物呢?”

  贞筠道:“当然是问人。”

  佛保都被她的耿直惊住了,虽说他是有意调侃, 也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这哪里是一个官家夫人当有的言辞。

  贞筠挑挑眉:“唐太宗时,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书言事:‘宣州、饶州有银矿可采,每年可得数百万缗。’如是寻常昏庸之主,自会大喜过望。可太宗却道, ‘天子富有四海, 不以金银财物为宝, 而视利民良言最珍。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不如多得一贤才。’当今亦乃圣明君主,所思所想自与太宗一致。妾身深蒙皇恩,岂能不问人先问物呢?”

  佛保一窒,随即笑道:“看来夫人居于文气昌盛之地,才学更上一层楼。”

  他在回避她的问题,贞筠心一横:“不知谢家二房伤亡几何?”

  朱厚照好佛,佛保又是以藏语得幸,身上也挂着几件佛饰。此时,他的手上就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一串金刚菩提子。他闻言动作一顿:“众矢之的,即便有再多防备,也不免伤筋动骨。但万幸的是,夫人所关切之人,暂时无恙。”

  贞筠讥诮道:“朝廷还要用谢阁老,又岂会戕害其子。可既要用人,又以人做饵,不觉有失厚道吗?”

  佛保一哂:“看来,夫人是为谢阁老来报不平了。您是熟读《大明律》的才女,咱家也想请教一二,不知通倭叛国,该以何罪论处?”

  贞筠一愣,里通倭国,阖该满门抄斩……佛保问道:“谢家的人总没有死绝吧。非但没有死绝,还能保存根基,这还称不上天恩浩荡吗?”

  贞筠道:“无辜的人受牵连,有罪之人却能逍遥法外,这也能称得上公正吗?”

  佛保呵呵一笑:“无辜之人,又能有多无辜。是比死在倭患之中的难民无辜,还是比那些饥肠辘辘的佃农无辜?朝廷看在眼底的,本就不是这一家一姓的衰亡,世家盘根错节,如不使其自杀自灭,黎民何以得利?”

  说得好听,贞筠道:“如今虽惠及百姓,可我却忧心好景不长。圣上如此作为,谁知日后究竟是黎民得利,还是皇家得利?”

  佛保正色道:“夫人慎言!”

  贞筠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佛保缓了缓声气:“此处仅我与夫人两人,咱家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家势大总比世家势大要好。世家偏居一隅,目光狭窄,只求自家富贵,烂锅倒悉数甩于朝廷。皇家则以天下为家,享万民供养,当然会尽力保全万民,使之繁衍生息。

  贞筠腹诽道,那藩王又怎么解释呢?但她也无意再吵,只听佛保道:“今日这局面的益处,我明白,您明白,谢阁老比我们更明白,否则又岂会放谢丕归乡?”

  贞筠一愣:“你是说……”

  佛保失笑:“想要闹起大风浪,自然不能靠几只小鱼小虾,总得有身份够的人,在这儿镇场子。这是你情我愿的事。陛下已给了他委任,他本可以立即赴任离去。是他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甘为马前卒,甘做这点燃炮仗的引线。”

  贞筠一时说不出话来,佛保试探性道:“怎么,夫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