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贞筠一怔,她不肯动。时春道:“怎么,你的力气和手段,还能压得过我。”
贞筠使劲想躲,却被时春牢牢抓住。她就像被按住龟壳的乌龟一样,张牙舞爪,却始终不能脱身。她叫道:“你干什么!再闹我就恼了。”
时春忍不住发笑,她只觉浑身一阵轻松,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那座小院里,她们三个人在一处,即使外面再大的风雨,心里也是安定的。
时春一把掀开贞筠的裙子,贞筠一下僵住了,她不再动弹。同样愣住的还有时春,她在看到贞筠那一刻,便知此来必是历经艰险。可当真的看到这双破得不成样子的鞋时,她方知道贞筠这一路吃得苦头,比她想象得还要多。时春忙把贞筠的鞋脱下来,这双扭曲、脏污的小脚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泡,有的早已破裂干瘪,有的却是新磨出的,殷红如火。
时春是一个挨刀挨枪都不会喊一声疼的人,她心知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她只有比男人更刚强,才能勉强和他们站到一处。可在此刻,她却忍不住鼻子发酸。
贞筠还在笑:“不碍事,只不过是走走路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春吼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没命?!素日阿越跟你说的,你全抛到九霄云外了吗?敌强我弱,就当虚以委蛇,你何苦和那个疯子去硬碰硬呢,你大可先应下来,再和谢相公趁机逃出来。”
贞筠面上的笑意褪下去,她垂下眼帘,长睫微动:“可我不能。”
时春怔住了:“……你说什么?”
贞筠扯了扯嘴角:“我只剩下骨气和义气了,时春……我不能连这个都没有,那我就不算人了……”
时春久久没有言语,半晌她摸摸她的头。贞筠心里有些发软,她又忍不住撒娇:“你这是干嘛呀。”
时春忽然不动了,贞筠仰起头看向她:“怎么了。”
时春神色僵硬:“如果我说,我不小心把你脚上的血摸到头上去了,你会打我吗?”
贞筠:“……”
姐妹俩笑闹一阵,贞筠毕竟疲惫过度,很快就昏昏欲睡。这一睡,就是整整十天没怎么下床。到了第十日,时春实在看不下去了,推着轮椅来,好说歹说叫她出去透透气。
贞筠只得应了,她仍觉四肢发软,便只着素衣软鞋,松松绾了发髻。待出门子时,她要幂篱来待。时春一笑:“这儿可不要这个。”
贞筠初到广州的大街上,第一印象就是这儿太热闹了。京城同样也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在强权的高压下,商贩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就是梦里也忘不了警惕二字。可这里不一样,贞筠抬眼望去,服饰各异、肤色各异的人都在大大方方在街上揽客,男人女人亦混杂在一处做生意,不觉有半分羞耻。摊位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贞筠一靠近,便觉自己的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她忍不住看向时春,时春失笑:“我今儿休沐,随便你看。”话音刚落,贞筠就自个儿推着轮椅往前冲去了。
来自南洋的香料胡椒、丁香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贞筠捧在手里一嗅,就忙别过头去,连打好几个喷嚏。旁边的小摊堆满了各色皮毛,手掌一触就深陷到油光发亮的水獭皮里。小贩还在挥舞着孔雀尾和翠鸟羽,在日光下金翠辉煌。
此外,还有各色的布料,油红布、沙连布、勿那朱布、交阯绢、暹罗红纱等海外之物吸引了大量妇女的目光。
贞筠流连忘返了好一会儿,注意力却完全被药铺吸了过去,皮肤棕色的小贩用蹩脚的汉语一一介绍:“我们这儿什么都有,没药、冰片、阿魏、血竭、孩儿茶、大风子……您要什么,我们就有什么。”
贞筠道:“有没有补血益气的?”
眼看她就要被忽悠着买下一大包,时春忙道:“莫急,再看看。”
贞筠会意,果断收手,她道:“你在这儿有熟人是不是?”
时春推着轮椅,失笑:“勉强算是吧。”
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贞筠都忍不住玩笑道:“我听到海浪声了,你不会把我拖去卖了吧。”
时春笑道:“是啊,反正现在除了丝绸、香料、珠宝等贵价之物,什么都能在民间贩卖了,就干脆把你卖到外洋去。”
贞筠啐了一口,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住了口,眼前的情形叫她目眩神迷。
残阳如火,无边无际的大海闪耀着万道霞光。在光芒之中,在蔚蓝色的水面之上,千帆竞发,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又有无数密集的光点朝着岸边赶来。
时春道:“这都是出海做生意的,还有来我们这儿售货的。你想要什么,最好在港口这儿买。”
贞筠有些茫然:“这么多人,他们能去卖什么呢?”
时春道:“卖什么的都有,瓷器玩器、糖品果物、牲畜肉食,不过卖得最多的还是丝绸。”
贞筠一怔,她的眼中射出夺目光辉。时春见状道:“你想去看看这里的水转丝纺场吗?”
贞筠当然想去,这是压在她心头的巨石。然而,当她真的到了工场门口时,却被这里的情况惊呆了。眼前铁将军把门,四周围墙高耸,门口的看守看到时春时,忙来打躬作揖:“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我这就去叫我们公公。”
时春道:“不必惊扰,我们只是来瞧瞧而已。”
看守忙推开门,请她们进去。贞筠一进门就看到了远处湍急的水流,大型的水转纺车在这水流冲刷下昼夜不息地转动。岭南丰富的水力,终于被开发出来,成了致富的金山。
贞筠问道:“这是织造局办的?”
时春道:“对,你能看到的所有场子,都由织造局掌管。”
贞筠一惊,她没想到,他们的手居然那么快。时春讥诮道:“在马六甲建成督饷馆之后,就对外开放了十多个口岸。这时耽搁一日,流走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谁还会拖延。”
贞筠默然,她触目所及,所有人都是低着头小跑着匆匆行动。岸边的工人则不断加工运送纺好的丝。新丝一出炉,就被马不停蹄地送进织场进行再加工。
时春推着贞筠往里走去,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织机声。贞筠一入内就吓了一跳,她只粗粗一看,这一片地方就有至少三十架织机。时春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我上次来时,这儿约有织机两百张。”
两百张!贞筠倒吸一口冷气,时春道:“以后还会更大的,这只是一个场子罢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朝廷是要将丝绸出口这一暴利行业彻底垄断。这只会是一个开始。
贞筠一眼望去,在里间的竟然都是女工,各种岁数的都有,这是哪儿找来这么多人?
她还未开口,女工中就已经有人看到了她们,她们猛然地停下手里的活计,欣喜地叫道:“时将军!”
就向静水处投入一块石头一样,人群沸腾起来,都朝她们涌过来。她们七手八脚地见礼,接着就开始嘘寒问暖,也有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放在了贞筠身上。贞筠求助地看向时春,时春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解释道:“她们大多数人都是从南洋那边被带回来的,有的是因战乱无依无靠,有的则本来就是被拐卖过去。在这儿干活,至少能保证安全和生计。你知道的,公公们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上,很乐意卖我们人情。”
贞筠点点头,接着时春提高声音:“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大妮儿,这是荷花,这是兰花,这是云姑……”
着一张张满是笑意,充满期待的面孔,与她记忆里的那些人重叠。懊悔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灵,如果她早点发现民间的暗涌,如果她能多想想,早点把织场献给织造局。或许,那些悲剧都不会发生,她的织场还能继续存在,给这些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正在她鼻尖发酸,强忍泪意时,忽然听到时春道:“我给你们说说。”
时春磕巴了一下:“这位是我……是我们家那口子的大老婆,也是最开始开设织场的领头人。按件计酬、提供居所和雇佣门房的做法,也都是她最先大规模施行的。”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贞筠亦是愕然抬头。她还未回过神,眼前这些女子便扑了过来,千恩万谢:“原来您就是李夫人!”
“快来,都来给李夫人磕头!”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您,我哪能有这个活计干,只怕早就饿死了。”
时春早就退到了外头,看见贞筠被激动的人群包围,看着她脸上的伤心惶恐慢慢褪去,她变得很局促,手忙脚乱地叫人起来:“你们别这样,快起来,我真的没做什么!”
隔着人群,她们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时春朝她笑了笑,她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接着笑骂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你还知道,我是大老婆啊!”
因新事新物深受震撼的绝不止贞筠一个,还有谢丕与谢云。
第393章 但致良知成德业
百姓日用即为道!
与贞筠见到时春的情感相类, 谢丕、谢云在几经周折见到王守仁时,也有劫后余生之感。王守仁见他们二人这般狼狈的情状,何尝不觉恍如隔世。他速速安排谢丕、谢云住下, 又遣人为他们调养诊治。
谢丕面对他的盛情, 忙道:“伯安兄,您有所不知, 我们的情形特殊……”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走投无路,千里迢迢就是来投奔的。可要求人援手,总得将实情吐露才是。可这桩桩件件, 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遵循之前的想法:“还请伯安兄帮忙, 向家父报个平安。”
王守仁道:“这是自然。待安顿好你们后,我即刻去信。”
谢丕摇摇头:“伯安兄有所不知,我们惹下的麻烦,非同小可,不可在此久留,劳烦伯安兄送我们出海吧。”
留在大明境内,如仅靠自己, 下场必是命不久矣,可如是托庇于旁人, 也会连累无辜,所以只能折中一下,求王守仁帮忙逃到海外去, 还有一线生机。
岂料, 王守仁却断然拒绝:“既来之, 则安之,何必急着走呢。”
谢家两兄弟一时面面相觑,以两广总督的身份地位,他早该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那为什么……
谢丕心下感动,道:“伯安兄实不必如此,您能帮我们这个忙,我们已经是铭感五内了。”
面对谢丕心急之言,王守仁只是一笑:“不必怕连累我,事到如今,谁不是是局中人呢?”
他忽而道:“你们这一路,可去过书院?”
谢云一愣,他赧然道:“我们这一路尽顾着逃命,学业早已都荒疏。”
王守仁爽朗一笑:“那么,到了广州,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谢丕早已听月池说过七十二家书院的情况,今又复听王守仁提起,不由心念一动。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切勿多思,好好歇着。”
他走后,谢云仍是云里雾里,他看向谢丕:“哥,还走吗?”
谢丕默了默,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话说到此,他们兄弟二人这才住下。
谢丕、谢云都是自幼未吃过多少苦头的人,这一路受尽风霜,担惊受怕,身体早就到了临界点了,如今陡一放松,亦是病了足足半月。
而就在这半个月中,他们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两广书院的盛况。他们做儒生打扮,来到赫赫有名的仙湖。此湖乃是五代时南汉高祖刘岩命人挖掘而出,湖心有一个小岛,为刘岩和方士炼药之地,其上遍植鲜花名药,故得名为药洲。宋时,理学家周敦颐曾寓居于此,大书法家米芾亦留下墨宝。这为风光秀丽的仙湖药洲增添了浓厚的人文气息。到了弘治年间,程乡县县令刘彬为了纪念周敦颐创建了一所濂溪书院。以书院为根基,前有李梦阳,后有王守仁,经这两代的建设,药洲已成为了一省的文教枢纽。
谢丕一到药洲,就被这里的盛况惊呆了,来此的人实在太多,一眼望去竟有五六百人的模样。其中,不仅有高冠博带的儒生,还不乏贩夫走卒。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谢丕悄声问谢云:“你就没听说过吗?”
谢云道:“听过是听过,可没想到,他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
他环顾一周,咽了口唾沫:“可这也不可能,总不能连这些人都是来听讲学的吧。对了,不是说药洲春晓是羊城八景之一吗,这些人一定是来做生意或者游玩的,一定是!”
谢丕没有理会自己的傻弟弟。他心中奇异的预兆越来越剧烈,叫他甚至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庆幸的是,很快,他们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钟声过后,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头顶的鸟雀,还在发出悦耳的啼声。
谢云张大嘴了,他呆呆地环顾四周,看着这些人弯腰下拜,唱了一个大喏:“弟子见过先生!”
他仰头看过去,王守仁已经走到云谷堂前,掀袍坐下,准备讲学。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翠色洒下金色的光斑,散落在他的身上,更显他丰神英毅。谢云一时张口结舌,他看向谢丕:“堂兄,这……他、他?”
谢丕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按了下来。
不得不说,历史在不同的支线上达成了奇妙的耦合。在这一时空的王守仁,依然得罪了权贵,却因提早暴露出自己出众的军事才华,没有被发配贵州,而是来到了广州。他不是在安静艰苦的龙场悟道,反而是在新与乱交织的广东抗倭。在一次又一次地与外界的接触中,阳明心学这片土壤中蓬勃生长,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新的变化。而这一学说的诞生,注定会给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学意识形态带来地动山摇的震撼。
王守仁的讲学一开始,就叫谢丕、谢云呆若木鸡。
他说:“学贵之于心。若求之于心而非,虽其言出之于孔子,也不敢以为是也;若求之于心而是,虽其言出之于庸常,亦不敢以为非也。”
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的高压下,孔子、朱子早已被神化,就连肆意如朱厚照,最多也是在私下把儒生儒学批得一文不值,到了大场合时还是要扯圣人之言做旗,就譬如远征鞑靼的“吊民伐罪”。可王守仁却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公然否然孔子之言的绝对权威,反而把吾心当作判别一切的标准,这是与时人奉行理学观念形成了极大的差异,可谓离经叛道之至。这对熟悉理学思考方式的人而言,无异于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尔母婢也。”
谢云一震,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就在此时却觉手一痛。同样惊骇的谢丕,又一次制止了他。这叫谢云发热的头脑一下冷却下来。历经艰险到今日,他也不像当初那么冲动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人诋毁圣人吧!正当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愤怒的声音:“真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
居然还有一个踢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人身上。那是个年迈的老儒生,适才藏在最后面,这时才冒出头。他早就涨红了脸,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他道:“天理在上,安敢胡言?”这是典型的理学观点,所谓理学即认为存在客观的天理,人只能通过存天理、灭人欲,来格物穷理,不断地接近天理,以达到成圣的目的。至于什么是天理,当然就是圣人之言。
王守仁显然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比书馆里的先生还要好性,被这样当面质疑也毫无羞恼之意,反而还制止了面带怒容的弟子。
他道:“向外求理,事物之理与吾心之性终分为二,不能打成一。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实是自误。”
“心就是理,理作为道德之则,并不存在于道德施与的对象上。故而,孝之理不能去父母身上求,忠之理不能去君身上求,信之理不能去朋友身上求,仁之理,不能去民身上求。所谓孝、忠、信、仁乃是人由心所赋于行之理。所以,心在理先,理从心来,而不必向外去求。”
这其实是由心到行的关系,这老学究一窒:“那圣人之言,又被你放在哪里?”
王守仁失笑:“要是事事都将圣人事迹与经典作为‘一定之规’去照搬套用,那即便究其一生,也不过是言语的傀儡,而非圣人的门徒。如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皆是圣人在世时所未目睹的景象,又何来先验之理应对呢?”
学究的额头沁出汗珠,他开始语塞。谢丕了然,真正的大儒,为人慎重,做不出这样的无礼之举。只有读书读到走火入魔之人,才没有半点定性,急不可耐地来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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