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58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刘瑾度他的神色,又一次开口:“爷,别再怄气了,日子要长长久久地过,何必为一时之气,伤了情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厚照睁开眼:“的确如此。”

  刘瑾一愣,只听朱厚照道:“问题的症结,始终在她身上,在她的脑子里。”

  “她是真心那么想的……可凭什么?”

  有着信息短缺的刘公公一脸茫然:“您在说什么?”

  朱厚照的眉宇间尽是焦躁,他似是在问刘瑾,又似在问他自己:“她凭什么以为此世会比不上彼世?她凭什么认为朕会比不上别人?”

  刘瑾咽了口唾沫,皇爷居然还真信了李越怪力乱神那一套?他斟酌着道:“这或许只是她的借口。”

  朱厚照摇摇头:“不,你不明白,她已经无法再骗我了。”

  “额……”身为长者的刘瑾,不得不尝试提醒他,“老奴斗胆,可万一,她连她自个儿都在骗呢?”

  朱厚照的嘴角忽然泛出奇异的笑意:“她连自己都能骗,却骗不下我。”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他又一次大笑起来,自摔伤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老刘木木地看着他,眼中有担忧,更有畏惧。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坐起身来,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时,世界在他的掌中,无穷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什么都能做到,一定都能做到。

  他会让她亲眼目睹,何为不世之功,何为至治之世。他会将她从虚无的回忆里拯救出来,让她不再作茧自缚,在自毁和求索中摇摆。这样,她就不会想离开了吧?

  这个晚上,他回来得很早。月池听见外头的动静,她不由停箸。门突然被推开,他伴着风雪进门。他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锅子,神色一滞,接着皮笑肉不笑道:“日子过得真不错啊。”

  月池一哂:“不管在哪儿,总得吃饭不是。”

  她从容不迫道:“来得这样急,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她的揶揄之意已是毫不掩饰了,饶是朱厚照早就知道她放弃外贸是没安好心,此刻也忍不住磨牙。他忽而展颜:“确实有一桩大事要问你。”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声:“随时为您效劳。”

  朱厚照正色道:“事关重大,隔墙有耳。你过来,我才说。”

  月池有些犹豫,但还是附耳过去。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垂上,他慎重地好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月池只听他道:“你的月信,走了吗?”

  月池:“???……”

  见多识广如她,此刻也不由一怔。她望向他,他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月池默了又默,随即浅浅一笑,她道:“我也有一件大事,想问问你。”

  朱厚照强忍住笑意,作洗耳恭听状。月池踮脚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是没问题。可你的腿,还能行吗?”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定定地看向她。

  月池挑挑眉:“看来还不行,没事,那……我在上面?”

  他的回应,是恼羞成怒将她抱起来。地龙早已烧起,一层层的毡帘落下,掩下一室的温香。

  他们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何时结束,就和他们的相遇一样,可只要触及到彼此,就是情浓如酒,叫人沉醉。

  月池很早就发觉了朱厚照的癖好。白昼独处时,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贴在一起。有时是说话间,有时是对视间,有时是梳妆时,他就会突然靠过来,将她像猫儿一样抱在膝头,顺着她的眼睑、脸颊、脖颈,慢慢吻下去。他明明是个性急的人,可在这种事上却格外有耐性。他的唇温暖又潮湿,耳鬓厮磨间,有说不出的缠绵。

  而在夜深人静时,他有时也会甘心将主导权交还回来。月池的手指抚过他的胸膛,那里早就蒙上了一层薄汗。他依偎在她的怀里,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声。他微微抬起头,她也正朝他俯身过来。肌肤相贴间,他心中涌现一股奇异的暖流。

  他本来打算等到事成再告诉她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如她无法再对着他顺畅地撒谎一样。他道:“我会让这里,比你的前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我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

  “庶民出头,只是劣政。圣王在上,方有光耀千秋的辉煌。”

  她一下愣住了,片刻后回过神来。她抱着他的头颅,以指为梳梳理着他的头发。他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

  月池想起了以前听过的故事,从前有两个农民,在农忙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会儿,就开始咂摸着嘴畅想,皇帝老子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呢。

  一个农民说:“那皇帝老子吃得肯定不一般,说不定天天连白面馍都能吃到饱!”

  另一个闻言大声嘲笑他:“这才哪儿到哪儿呢。那可是皇帝,他下地肯定都用的金锄头!”

  现在在她怀里的就是一个真正的皇帝,他正踌躇满志,要用他的金锄头去耕耘天地了。意识是客观物质世界在人脑中的主观映象,人是无法超越既有的存在去幻想的。所以,朱厚照无法真正理解李越,朱寿也无法看到最真实的李月池。但即使如此,即使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却仍在竭尽全力靠近。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头发早已披散,和她细碎的吻一起,飘落在他的面颊上、脖子上。他一惊,伸手触及了她面上的湿润。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可却仍有一点淡淡的惆怅。可这惆怅却很快被喜悦冲淡了。他满怀希望,世界在交汇,他们在相爱。他沉入美梦之中,爱情和江山,他都能拥有。

  第二日,他就召集了内阁会议,来解决这庞大的金银问题。有明一代,大家伙一直都是为没钱发愁的,谁能想到还能有钱多的麻烦。

第395章 日月每从肩上过

  在武英殿,皇上给内阁和东厂督主讲爱情故事!

  诸位阁老又一次齐聚武英殿。杨廷和等人看到谢迁, 都免不了好一阵嘘寒问暖。谢迁脸上犹带病容,可精气神已是好了许多了,仿佛枯木之上又生新芽。

  杨廷和何等思睿观通, 当即就道:“以中, 可是有消息了?”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点点头:“收到报平安的信了。”

  大家都是长舒一口气。

  内阁次辅谢迁这些日子可是颇为煎熬。他先是担忧开关重商导致国政动荡,在知晓家族惹下的祸事后, 更是痛心、懊悔兼而有之。在得知儿子谢丕作为后,他是既自豪又忧心,自豪的是他这个最得意的儿子,行事果断、有勇有谋,力挽狂澜, 上对得起皇恩,下能肃清家族。忧心的是, 谢丕这一施为,把他自己架在风口浪尖上,两方乱斗,都以他为靶子。如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不是等于剜他肉一般。

  后来,谢丕失踪的消息果真传来了,整个谢家皆是悲恸欲绝。

  谢夫人一下厥过去, 苏醒之后,亦是日日垂泪。她颇有怨怼之意:“我早说了不让他去, 你非不听,还说我是妇人之见,不顾大局!现在好了, 你们谢家那群贪得无厌之辈倒是活得好好的, 我儿子却失踪了, 这下你满意了?!”

  谢迁的弟弟谢迪忙来相劝:“嫂嫂息怒,兄长疼孩子的心,和您是一样的啊。此事也不是兄长所愿……”

  谢夫人冷哼一声:“你以为他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为了他那所谓的清名,不能拿别人去填窟窿,就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填!”

  谢迁闻言终于绷不住了,一倒下之后便再也起不了身。

  朱厚照闻讯亦是一惊,这是四朝元老,从他太爷爷时就在朝做官,教过他爹,更教过他。谢老先生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是有目共睹,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待这些有能为的大臣素来优容,当即是派医又派药。他又知谢迁必为心病,故而特地送了好几次药,但每次都有两味一样,一是莲子茶,二是定心散。

  怜子定心……谢夫人仍心存疑虑,谢迁却是心头一松:“圣上不会拿这样的事玩笑,儿子定然没事。”

  他在感恩戴德之余又觉羞惭,自己的家族闯下滔天大罪,皇上非但不怪罪,还在保全他的儿子。天恩浩荡如此,叫他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就逐渐好转,在收到王守仁的传书后,更是欣喜欲狂,所以皇上一召,他就忙不迭回来效命了。

  外头是风雪交加,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四位阁老坐在有团云绣饰的坐墩上,面上都是一片和煦。

  朱厚照还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刘健度他的神色,还道:“您眼底还有青黑,可是近日累着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朱厚照被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随侍在旁的刘瑾忙替他拍背,腹诽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吗?”

  朱厚照此刻脸已经涨得通红,他摆摆手对担忧的阁老们道:“无妨无妨。”

  王鳌仍忧心忡忡:“这些年,政务越发繁忙,您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刘瑾撇了撇嘴,他忙得哪儿是政务啊,前几年他不是不想忙,是人家不给他忙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忙的机会了,可不得好好卖卖力气……

  朱厚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偏过头,刘公公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做鹌鹑状。

  朱厚照:“……”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天知道他们还能说出点儿什么来。

  他果断拉回正题,他道:“朕召集先生们至此,实有要事相商。”

  语罢,他对刘瑾使了个眼色,关于白银流入的数据文书很快就人手一份。

  谢迁在看到开关后第一个月的白银流入时,还深感圣上信任深重,这样的机密要事,居然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们。然而在看到第二月、第三月乃至后续的流入量时,他的感激凝固了。

  杨廷和的手都在发颤,他虽然不能直接去获取详情,但眼看朱厚照召集匠人、图谋宫室的那个做派,他就知道流入的白银必不是个小数目。他还根据前些年泉州、广州刚开时的商税收入做了一个估算,想了几条举措,但这最后的结果还是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刘健的第一反应时:“这是是否是误?”他其实更想说的是,这是不是假的啊!

  朱厚照摇摇头:“这还只是攥在咱们手里,流入民间的更不可计。”他无比庆幸,为了减少文官集团的干预,他一开始就和奥斯曼帝国合计好了,选择将最大的督饷馆设在马六甲,并打算走海运直接运回税银。这要是没有马六甲作为缓冲地,让这么多银子直接流入大明本土,还不得翻天。

  四个阁老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茫然。谁也没想到,外来的冲击,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直白。

  杨廷和当即道:“万岁,事已至此,应允银钱兼使。”虽然民间早就在用白银流通,但是在官方层面始终没有确立白银为主币的地位,这是要彻底过明路,将白银货币化。

  朱厚照颌首:“这亦是朕所想。”

  杨廷和接着又道:“往年财用匮乏,朝廷有心而无力,如今财源广进,朝廷更应以民生为重。天下万民皆是陛下的子民,总不能只让东南富足,其他挨饿。”

  王鳌会意:“您的意思是,以此去各地修建水利等工事?”

  杨廷和笑道:“没错,并且还不限于此。”

  刘健已是两眼发亮:“关键是道路和驿站的建设。”先要富,先修路。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变的真理。

  谢迁补充道:“还有书院的建设和人才的培育。”一来,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既然要做这么多事,肯定需要更多的人才。二来,他自己也是儒生,当然更盼着儒学发扬光大,一改固步自封的旧态。

  往年早就有了“赈济支出”的旧制,但一般是作为有大灾时的特殊行为,没有形成固定的制度。但如今,在中央财源充裕的情况下,这群能臣已经想到,将这种特殊时期的财政转移支付制度,固定化、常态化,广泛地应用于宏观调控、民生保障和人才培育等方向,这不得不说是制度史的一个飞跃。这样稳步将白银流入民间,也能减少经济的动荡。然而,他们的探讨的方向,固然也是朱厚照所需要的,却不是他最关注的。

  他敲了敲御案,紫檀螭龙纹的大案发出清越的声响。阁老们的声音一静,忙恭敬地看向他。

  朱厚照道:“圣人有古训,‘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大显身手,来日方长,防微杜渐,才是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谁听了不欣慰,他居然没有只想着享受,还知道应对危机!还主动来和他们商议对策!

  在一旁默默观看的刘瑾:“……”原来这你们就满足了?

  王鳌的脸上写满了感动:“万岁可是忧心物价上涨?”

  朱厚照不置可否:“这确为一急。毕竟,少则贵,多则贱。朕记得,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四石米吧。”

  四位阁老脸上都不由浮现惊喜之色,皇上对民生竟然如数家珍。

  刘瑾继续腹诽:“当然罗,哪天不出去逛一下,一买就是一堆,还不都是我们拎。”

  王鳌浑然不觉,还在详细地替皇帝学生解释:“圣上容禀,物价上涨,的确为不可遏之势,但也不必过分忧心。一是因仍是银钱兼使。白银大量流入,导致银价下跌,的确会使以白银来表示的物价上涨,但是物价同时还可以用铜钱来表示,于百姓而言,铜钱用得要更多,范围亦更广。【1】因而,有铜钱在,物价上涨的幅度必定有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以臣愚见,朝廷万不可在短期内再提升赋税征银的比重。”

  朱厚照没曾想还真问出问题来,他道:“赋税折银,不是更便民吗?”宣德年间就行金花银,那时可是朝野称颂,利官利民。

  几人闻言不由一笑,杨廷和道:“您说得对,只是‘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理虽如此,也需因地制宜。”

  朱厚照问道:“怎么说?”

  王鳌循循善诱:“您觉得,是富者得银易,还是贫者得银易?”

  朱厚照道:“自然是富者。”

  王鳌道:“没错,如即刻大量征收白银,农民无所得银,就只能走一条路,就是向富者贱贸粮产乃至地产。长此以往,富者越富,贫者越贫,流民四起,又生动荡。这正是操之过急,好心办坏事啊。”

  朱厚照若有所思,王鳌继续道:“臣以为不必太过忧心的第二个原因是,常言道,‘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最坏的情况是,白银流入,粮价上涨,加上灾害频繁,生民煎熬。可因着未雨绸缪,新作物推广,治农惠农之策遍及天下,粮产有了保障,又岂会掀起大风浪。”

  这样的话,不是深入民间的人说不出来,朱厚照不由赞道:“难怪您的文章流传甚广,果然切中肯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