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暑气难消
三局下来,傅瑜已是输成了习惯,见无路可走,自觉地收棋子。
斐之年就刺他:“傅二啊,吟诗作对你不行,诗词歌赋我也向来不考究你,只陪我这老头子下下棋,你怎的也是输的干脆利落?”
傅瑜就回:“岳父,我在府上的时候,多半时间也是在习练武艺,打靶跑马,我倒是在行,可您这文官府邸,连匹好马都找不出来,更别说像样的马场校场了。”
斐之年被他噎的老脸一红,随手拿了一边的书拍了傅瑜正在捡棋子的手一下:“有你傅二这般跟老丈人说话的吗?”
傅瑜就笑:“哪能啊,只我傅二是个自小纨绔的,这不懂规矩礼节的性子早传遍坊间了。”
斐之年就嗤笑一声,看他:“不知你会什么?”
傅瑜收了手,站起身:“岳父啊,您这就把机会抛给小婿我了,我字写得不错,您要不看看,也好指点指点我,这传出去也是雅事一桩。”
斐之年不说话,傅瑜就抛出杀手锏:“前几个月荆克寒先生在永安客居的时候,我就用我的一幅字换回了先生的一幅画,那幅画现在还在岳父您手上呢。”
斐之年老神自在的坐着没动,但平淡无波的面容上明显写了两个大字:不信。
傅瑜摸了摸鼻子:“当然,还有百两黄金。”
翁婿二人自去书桌旁,写了几行字来比斗,双方你来我往又针锋相对起来。说了一会儿话,斐凝前来,斐之年才收了脸上那副看傅瑜出丑看笑话的神态,又成了以往那副风骨如松柏、身姿挺拔的模样。
傅瑜在一旁暗暗撇嘴。
斐之年道:“傅二,我和阿凝父女间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是外人,在这儿听着也没甚。”
斐之年哑口无言,只瞥了斐凝一眼,斐凝才笑着让傅瑜离开。傅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的走了。
父女二人对面而立,一样的身姿气派,相似的傲骨内敛,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阿爷。”良久,斐凝先出声唤他,向前一步,用手搀了斐之年到一旁的矮塌上坐下。
“阿凝,陪我下一盘棋吧。”斐之年轻声说,语气温和正经,和对着傅瑜时那明里暗里讽刺的模样全然不同。
两人对坐,黑白对弈。
天冷,棋子握在手心有凉意,棋盘上的步步紧逼更让人的神经绷紧。
斐之年快速落下一字,淡淡开口:“我看这些日子以来,傅二着实对你不错。”
斐凝没出声,只凝神看着棋局,三两步之间,力挽狂澜,扳回局面。
斐之年又落下一字,棋盘局势瞬息万变:“你可还在……怨为父?”声音微颤。
斐凝执棋的手微顿,她突地想抬眸看坐在对面的父亲,想看他如今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是否有和他话语中一样的懊悔和愧疚。但她终究没能抬眸,只轻声回:“阿爷何出此言?”
似乎是说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好说出口多了,斐之年的神情也不再如方才那般纠结,只长叹一口气:“我想,你许是在怪我,怪我将你盲婚哑嫁。”
“宁国公世子,虞非晏这孩子对你一往情深这么些年,他自己也着实是个不错的后生,按理说……”斐之年欲言又止。
斐凝抬眸,目光凉凉的,声音轻软,带着丝漫不经心:“许是没有这个缘分。”
斐之年摇头:“他曾向我求娶,我拒绝了。”
“阿爷现在说这个又是何意?如今女儿已为傅家妇。”
“我是想让你知道,宁国公的府邸,我从来就没有让你进去过的想法,”斐之年沉声,手中捏着棋子摩挲,“虞非晏虽说是正经的长子嫡孙,又从小就是世子,但宁国公府上一房二房三房亲眷众多,好几十口人,我不忍让你进去。”
斐凝没说话,只细听斐之年的轻言细语。
“宁国公此人不及其父多矣,虞非晏虽有乃祖父遗风,但孝道在前,只怕忠孝难两全,”斐之年冷笑,“现任虞宁公,心胸城府不足其父其子,但野心却远超其父其子。依着宁国公如今六柱国的地位,他竟尤觉不够,还想往上,争那从龙之功!”
“夺嫡向来争端是非多,宁国公一府因着虞宁公的野望,定然不会了了。”
斐之年长叹一口气,抬眸看身前的女儿,目光柔和。
“你婚后这么多天没回来,我就知道,你心中定然还是有怨气的,但今天一见,你……你这般如往日的行径,只让老父心头愧疚难分。”
“虽则愧疚,但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傅瑜。”斐之年说的笃定。
“为什么偏偏是傅二?”静默良久,斐凝抬眸轻问,却不及斐之年自己说出口,她就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是因为安国公府乃圣上母族又不争其位,也是因为傅瑜对我一往情深?”
冷静如斐凝,便是谈及傅瑜和虞非晏对她的情感,也能如第三人一般娓娓道来。
斐之年只笑,他看着斐凝,脸带笑意,笑得胸腔都在发热:“阿凝,你果然不愧是——”
他笑,笑着笑着,便剧烈的咳嗽。
斐凝惊的下榻,忙俯身轻拍他的后背,心下忧虑重重。
斐之年咳嗽了一会儿,才慢慢止住,斐凝轻问:“阿爷的身体还是不见好吗?”
“老样子了。”斐之年说:“知女莫若父,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右江没随我,你却随了我的脾性。”“女儿肖父不好吗?”斐凝泠然回。
“……是我不好。”
斐之年叹气垂眸:“你像我,心思缜密多思,性情多变,外表纵然再如何循规蹈矩,心里头总是不然。若你、若你,是个男儿身,当比我当年还要出色……可你偏偏是个女儿身,纵然民风再开放,你也终究是被围困于后宅。”
“这世道,怎容的女子出头?”斐之年看她,斐凝面目沉静。
“你许是不知,二十多年前,我曾……曾和傅骁称兄道弟,谈笑间共灭三国。傅骁此人,我最是了解不过,傅瑾此人我也了解颇多,傅瑜也算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秉性如何,我一清二楚。”
斐之年说:“傅家能容这样肖父的你,傅瑜能容这般的你,你纵然余生不能肆意,至少也能随心,不会憋屈蹉跎了你。”
“原来一切都还在父亲预料之中。”斐凝只叹道,果然如此。心中蓦然,有了然一切的惆怅,但更多的,是自己也不知道的滋味。
冬天日短,傅瑜想在斐府歇一晚的计划终究没能成功,他携斐凝回府,斐之年和斐卢氏送至二门。
天欲晚,白雪皑皑,路边尚还亮堂,雪水消融,冷风刺骨。傅瑜回身,用背挡住风口,伸手细细地将斐凝身上的斗篷系好,又伸手,将自己的手伸进她的斗篷里牵着她的手。
斐之年和斐卢氏在前,傅瑜这般行径,斐凝有些尴尬羞赧的想抽回手,却发现傅瑜拽的紧。她抬眸瞪傅瑜,却见他别过头,没看她,只和斐之年说话。
“再过几天就腊月了,到时雪更大了。”傅瑜没话找话。
斐之年倒是看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腊月当有年终尾祭,想来到时候傅二你也该忙起来了。”
傅瑜回:“也就是跟着阿爷祭祖拜天,和往年也并无什么区别。”
斐之年就说:“安老国公爷年事已高,今年又格外的冷,况且你身为世子,如今又已成家立业,当是今时不同往日,合该按制跟随陛下前往祭坛祭天。”
傅瑜嘴角一抽,他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上个月傅骁就把他喊去将国公府每月可上达天听的奏折给他写了,用的说法也是世子成家立业,合该如此。
身为勋贵子弟,安国公府又是开国就有的六柱国,便是如今也还有着一些特权,这其中的特权之一就是每月可直接向帝王上奏折。
一个庞大的帝国,勋贵王侯不知凡几,但并不是每一个勋贵都有资格直接给帝王上折子的。便是一些宗室的郡王或是侯爵伯爵,有事上呈折子给帝王也得走程序。按着朝廷法度,什么类型的折子都得按着三省来,先轮一个回合再说,这般下来,快则两三日,慢则一两月,最后折子还不一定能给皇帝看见。毕竟,皇帝也没时间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六柱国每月可上达天听的这个权利,就很让一些人眼红。
毕竟就算你偷偷摸摸的给仇家告状,对方被皇帝给削了,他或许还不知道呢。
像傅瑜,他向来随心所欲极了,也不像傅骁或者别人一样只每个月的上折子说什么“臣身体康健,恭请陛下圣安”、“臣偶感风寒,望陛下注意身体”、“臣今年铺子收成好,赚了不少钱,现奉上一尊玉珊瑚”,或是“臣犬子败家,府内入不敷出,望陛下怜悯恩赐”巴拉巴拉的。
傅瑜很实诚,他就直接说:希望陛下表哥你开放夜市啦,这样我们就可以大晚上的出去浪了。
当然,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傅瑜也没这么直白的上折子,只说如今“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每日只有东西二市开放不说还规定了开市时间,有违国家或者城市的经济发展,应该放开经济政策……咳咳,反正写完之后让国公府的幕僚润色之后他就直接交上去了。
傅瑜觉得,幕僚就是幕僚,这溜须拍马、辞藻华丽的本事,他就算再重来一辈子也学不会。
递了折子一个月,什么动静都没有。傅瑜琢磨着是不是他交作业的方法不对劲,于是这个月就把上个月的折子改了几个字——改了个日期——就又交上去了。
现在被斐之年点出来国公要跟着帝王参加年终尾祭,傅瑜才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傅骁转移的每月作业只是个开始,他也要开始渐渐的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国公了。
傅瑜现在心情有些复杂,头脑有些发热,但冷风乍起,还是让他清醒了不少。
斐之年自顾自地说:“太子身体一向不康健,往年都是陛下亲自前往的。”国之重事,唯祀与戎,这种大事,当帝王或是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宗室勋爵前往。
“阿爷的意思是今年会有所变化吗?”正当傅瑜纠结的时候,斐凝在一旁轻问。
斐之年只是笑,随后低头不语。
傅瑜便是再不敏.感,如今也知道一点了。太子杨浔身体不好去不了,建昭帝不想去,那就只能下任太子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谁的呼声最高,自然是太子胞弟六皇子杨沐。
虽然,前段日子傅瑜还和南阳长公主一起给这位雍和王打下手去接傅太后回宫,过程声势浩大,但愣是半点效果都没有。
这种站队夺嫡的事情,傅骁傅瑾一向漠不关心,傅瑜将他们这种作壁上观的行为学了个十成十,回府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及至十二月初,傅瑜罕见的建昭帝身边的内侍:进宫面圣。
傅瑜心情忐忑的进宫,路上脑子里一直在纠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要让他进宫。
及至御前,内侍领了他去一侧小厅候见,傅瑜脱了外披的大氅,在炭火前驱了驱寒气,没等片刻,就见的宦官领了几个颇为眼熟的人进来。
当头的一个,紫衫白氅,龙姿凤采,长身玉立,气质温润,是虞非晏。
落后其一步远的,是一身黑衣的郑四海,他面容刚毅,肤色仍显黑,尤其和面色白润的虞非晏走在一块儿。
走在最后边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面容和王犬韬有些相似,傅瑜认得他,这人是王犬韬的同胞大哥,也是吴国公世子王文韬。
当朝六柱国,这是除了楚国公陶家和晋国公严家以外的四柱国世子全来了,而据傅瑜所知,晋国公世子今年去老家祭祖了,楚国公世子最近卧病在床。
傅瑜抬头看他们,突然有点不懂建昭帝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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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年终
四人相互寒暄。
郑四海性子圆滑许多, 向来能和诸多不同性子、不同立场的人来往,在场三人与他关系都还不错,他便先开口:“文韬兄, 傅二,虞郎君, 你们可知陛下召见我们为何?”
王文韬是个典型的王家人, 和王犬韬性格差不多,也不大爱搭理朝堂上的那些事, 只管在兵部兢兢业业的做事, 从不多嘴或是张耳的去探听别的什么事, 遂他最先摇头。
傅瑜不知怎的想到了前些日子斐之年刻意提起的年终尾祭之事,但到底此事与勋贵关系不大,他也摇了摇头。
只虞非晏,缓缓开口:“听闻今年焉知、胡亭、西戎、百业、东瀛几个属国都遣使节来永安了,想来是为着招待属国使节的事宜。”
属国国主, 地位相当于大魏亲王, 属国遣来宗主国的使节,再不济也该是属国宗室中人, 从身份上来说确实是傅瑜这般勋贵子弟来招待最为合适。
等了一会儿, 听内侍说和建昭帝谈事的阁老崔泽和章仆射都走了,四人这才整理仪容进去。
建昭帝说的果然是虞非晏刚刚谈及的属国来朝见事宜。
正值年关, 事情杂多, 属国来朝也没什么, 只这一次是五国同来, 算的上一次盛大的庆典,故而建昭帝下令让他们做好,以扬国威。
傅瑜侧眼看虞非晏,心里叹息,果然不愧是男主角,大家同样的身份地位,为什么你总是那么优秀,这样隐蔽的朝堂外交事宜都知道。不过转头一想,他们几个有的要么不在朝堂做事,比如郑四海,有的只管埋头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比如王文韬,有的每天玩乐的事情太多,不太想了解这些事,比如傅瑜。
这么一看,虞非晏的情报比他们快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傅瑜心下暗暗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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