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一瞬之间, 血液凝结成冰,冻结了骨骼肌理,而后, 随着她的动作开始破碎。
最初落下的是脸颊的碎片, 随后, 是手指, 是嘴唇,是咽喉与眼睑……
细小的冰块跌落下来, 随着裂纹在她身上不断地扩散。
她正在支离破碎。
她正在看着自己支离破碎。
——道心动摇, 以至破碎。
可白飞鸿并没有觉察, 痛楚如同纷纷落下的碎片,可见,却不可觉。
她并不觉得痛,却无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看着又一块碎片跌落,白飞鸿的心中忽然闪过某种明悟。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抬起头来, 看向那边战斗的两人, 在火与剑的交锋中,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个男人, 正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是憎恨, 深入骨髓的憎恨。
憎恨的火焰燃尽了一切, 他从此再也不会回头。
无论是她上一世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还是她这一世最好的那个朋友,都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 白飞鸿终于明白了。
——她再也带不回他。
冰冻的躯体在这一瞬间,从胸腔深处绽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痛楚迟了一刻, 终于在丹田深处迸裂开来。
白飞鸿深深地弓下身去,用残缺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些被强行压抑到冰面之下的情绪, 在这一瞬间尽数翻涌上来,不给她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没顶而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在被四溢的灵气所冰封的地面上,碎成了细小的血花。
白飞鸿在这一刻,终于不得不面对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妄念——
——她想要带回他。
她居然,一直想要带回他。
殷风烈也好,花非花也罢,在她的心里,她其实一直都很明白——他们共度过的那些岁月,并不都是假的。很多很多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说的话,做的事,那些好,那些温柔……全都是真的。
她不能承认。
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后,她不能承认,她无法承认,她也不被允许承认。就连这样的念头,想一想都显得可笑,都显得愚蠢。
更加愚蠢的是她心中所怀有的那个愿望。
……到他的面前,问出一个为什么。
问出为什么……然后呢?
冰裂的声音骤然迸碎,在她的身上撕扯开更深也更大的裂缝。
然后……
然后她要做什么?
白飞鸿原本以为,她想要杀了他。
然而此时此刻,她苦苦寻求的真相落入她手中的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她真正渴求的,并不是那个结果。
她想要把他带回来,想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她想要知道,她做些什么才能阻止他,才能阻止他变成她所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这个愿望太过愚蠢,太过虚妄。所以不可言说。不只是对着旁人,就算是对着她自己的心,也是不可言说。
因为知道不可实现。不可实现的愿望不过只是妄念。这样的愿望只是想一想都会受人耻笑,所以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
最好最好,甚至不要有过那样的愿望。
不要像一个为爱盲目的蠢女人,不要像一个软弱无力的傻女孩,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得不肯接受现实——所以,不可以有那种愿望。
只是那么想过一下子,对白飞鸿来说,都是可耻的,都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她用恨扼杀了它,用杀意摁死了它,用责任、义务、担当以及其他一切外在的字眼把它埋住,牢牢压住,不见天日,不可告人。
那个念头就这样被深深地藏着,被深深地压抑下去,甚至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哪怕没有任何人在的时候,对着她自己,她也不肯把那句话说出口。
——我想要让你回来。
——我希望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我希望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就像你曾经为我所做的那样。
就像她曾经被他如英雄一般拯救了那样,她的心里,其实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英雄。
但是这一刻,白飞鸿终于意识到这是绝无可能的。
殷风烈绝不原谅,绝不回头,绝不改变主意——而那个动机、那个悲剧发生在他们出生之前。
在理解了那个“为什么”的一瞬间,白飞鸿也完全明白了。
就算重来一世,她也还是来不及。一切在她出生之前都已尘埃落定,无论她做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
而她也终于彻底绝望了。
但是……
白飞鸿低下头,用布满裂纹的手抓紧了青女剑。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的手臂发出了刺耳的碎裂之声。更深的痛楚在她的四肢百骸之中扩散开来。
无情道的道心动摇,反噬也比什么都更强。
与她突破无我之境前,差一点就溶解于其中的那一回相比,这一回来得更加凶险,也更加残酷。
道心破碎反映在了她外在的身躯之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无可名状的剧痛。
白飞鸿却无视了这一切。
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以青女剑为支撑,缓缓地站了起来。
虽然还有一些摇晃,虽然每个动作都会让身上崩裂开更多的裂口,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而后,她抬起头,看向战场的另一边。
那边,掌门与殷风烈的交战也到了尾声。
曾经纵横四海的昆仑墟掌门,到底是老了。
献祭了自己一半骨血与大半修为,又经过了这样多年的衰老折磨,卓空群已经不再可能赢得过正当盛年的殷风烈——在他涅槃了那样多次之后,更加不可能。
白飞鸿的心中,再一次闪过了一丝讽刺般的了然。
……也难怪他前世会在殷风烈重伤觉醒血脉之时,把他押下归墟作为祭品。
她握紧青女剑。缓缓地向前一步。
格拉,格拉。
冰裂之声进一步扩大。
——必须阻止。
白飞鸿这样想。
——不想阻止。
她的心这样说。
——你恨他。恨这个几乎杀害了你的父亲,一度毁灭了昆仑墟的男人。
白飞鸿这样想。
——我确实恨他,恨他这样对我,恨他明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她的心这样说。
可是,却有更多的回忆,在她的眼前摇曳了。
是闻人歌残破而森白的遗骨,是林宝婺血淋淋的头颅。
是少年第一次对她微笑的样子,他是第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
是血腥而黑暗的洞窟,是她脚下的尸山血海与累累白骨。
她的第一把剑是他为她选的,也是他第一个教会了她该怎么握剑。
是闻人歌倒在她眼前的样子,是云梦泽鲜血淋漓的身躯。
是花非花同她插科打诨的模样,是他们一起在月夜里痛饮过的美酒。
那个时候,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冷冷地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在雪盈川那位横暴的魔尊面前,也是他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我要阻止他复仇。
白飞鸿握紧了剑,逼迫自己再度迈出了脚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对上殷风烈的眼睛时,她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住手罢。”
她痛恨自己的声音,痛恨从自己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她痛恨这软弱的音调,痛恨自己这近乎示弱的姿态,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居然到这一刻还对他有所期待。
我应该杀了他。
我必须像他对我那样冷酷地对待他。不应该同他说话,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谅解,不应该存有一星半点的温存。不留余地,毫不留情。
杀了他。
在他说出让我动摇的话之前杀了他。
在我想起更多他的好之前——杀了他!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