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他站在高位,仿佛自始至终都是清白。
但许君赫也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来到泠州之后?,一直在暗中拔除左相一党遍布在此处的?人手。以周刺史,郑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相继下狱被处决后?,左相能在泠州调用的?人手已?经?不多了,只剩下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没被许君赫找出来。
泠州本应该处于相对安全的?状态,但许君赫忽略了一个组织。
长夜镖局。
也是在收到杀死正善的?那个暗器时,他才明白那姓薛的?屠户究竟是什么身份。
夜色浓重,月弯如钩,明亮皎洁。
浓厚的?云层飘过,遮住了夜空中唯一的?明亮,天地暗下来。
纪云蘅心里藏着事,夜晚总觉得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想白天所接收的?信息。她本来就?比寻常人思考得慢,加上这些错综复杂的?往事还掺杂了她个人的?情?感,于是分析起来总是在半途上就?卡住,导致她深夜未眠。
纪宅地处西城区的?偏僻之地,周围是一片树林,没有邻舍。这样的?地方在入夜之后?安静至极,除却一些动物和风发出的?声响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这样寂静的?环境下,稍微有一点声响,便会在黑夜里无限被放大。
就?在纪云蘅抠着枕头?思考时,“砰”的?一声巨响凭空炸开,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此突兀。
她惊了一跳,猛地从床榻上坐起,紧接着听见?了哗然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夜色里拔声尖叫。纪云蘅惊慌起来,飞快地爬下床榻,抓起自己的?衣裳就?往身上套。这是她那么多年独自生活练就?的?本能,在遇到任何未知的?危险情?况下,第一反应就?是逃。
这样的?本能使?她规避了很多不必要的?伤害。
只是她衣裙刚穿好,门就?被大力拍响,“大姑娘,大姑娘!!”
是六菊,纪云蘅赶忙去开门。
门被打开的?瞬间,夜风呼啸着灌了进来,那些模糊的?嘶喊声在瞬间变得清晰了,凄厉的?惨嚎刺破天际,让纪云蘅心惊不已?。
就?见?六菊惊慌失措地进了门,像是整个人吓疯了一样,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顺着脸颊淌,“出事了!来了好多凶神,在前院杀人呢!快逃吧大姑娘!”
纪云蘅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景,抬头?一看,就?见?前院隐隐燃起火光,滚滚黑烟往天上飞。
她的?身体骤然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地摸出小哨子,短促地吹了一下。
一阵清风掠过,暗卫悄无声息地从檐上翻落,险些将六菊当场吓晕。
许君赫留了两个暗卫守着纪云蘅,方才从六菊的?口中得知前院来了刺客,已?经?有一人动身翻出院墙前去报信,另一人对纪云蘅道:“请随属下离开此处!”
纪云蘅怕得要死,对许君赫留下的?人自然是信任的?,没有任何异议就?跟了上去。
三人脚步匆匆地来到后?院,刚打开门,纪云蘅的?脚步猛地一停,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苏姨母……苏姨母还在前院!”
也正是此时,那暗卫转身推了纪云蘅的?肩头?一把,“快回去!将门锁起来!”
纪云蘅什么都没瞧清楚,被这一把力道推得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六菊从后?面扶了一把,随后?手疾眼快地将门给关上,飞速放下门闩,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大姑娘,外面有人!”六菊拽着纪云蘅往屋中去。
小院里没有什么藏身之处,只有这一座寝屋能暂时躲避。纪云蘅在往屋中跑的?时候,听见?后?院的?门处响起了刀剑相撞的?声响。
她的?脑袋像是一下被砸蒙了,不知这些突然对纪家下杀手的?人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将面对什么结局,只知道危险与死亡正一步步逼近。
“不能躲在这里。”纪云蘅猛地拉住了慌张的?六菊,手上的?力道极其大,似乎想以这种方式让六菊冷静下来。
“大姑娘……”
“我?们不能躲在这里,会死得很快。”纪云蘅压着声音中的?颤抖,“我?们要出去,去前院。”
六菊的?眼睛陡然瞪大,惊悚地看着纪云蘅,觉得自家的?小姐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完全昏了头?,“那些人就?在前院,我?们去了会被杀的?!”
纪云蘅摇摇头?,干脆上前将堵住的?房门打开,说道:“这个院子只有这么大,他们已?经?找到了后?门,良学?留下的?那个人挡在门外,就?是为我?们争取逃生的?时间。”
一旦后?院的?门被迫,躲在房中无异于是瓮中之鳖,但前院庞大,加之地形迥异,其实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
纪云蘅一把打开门,对六菊道:“走!”
虽说此举等同于找死,但这样的?情?形下,纪云蘅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所处的?小院位于纪宅最后?方,与下人所居住的?地方都隔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些惨叫声尚未波及此处。
夜间路边没有点灯,视线里所有的?景物只能借着月光照亮,因此夜色也成了纪云蘅最好的?掩护,她微微弯了腰地穿行?在黑暗中,几乎能与夜色融为一体。
六菊的?身体一直在抖,死死地咬住下唇,没让自己发出惊叫的?声音。
两人站在亭中往前处眺望,隐隐看见?火光在蹿动,似乎有人举着火把奔跑,悲惨的?哭嚎声不绝于耳。
“大姑娘,咱们怎么办?藏在哪里?”六菊蹲在纪云蘅身边,用颤抖的?气音问?。
转头?一看,纪云蘅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蹲在横栏后?,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指尖用力到翻出白色,死死地盯着面前飘动的?火光,惊慌失措地喃喃,“苏姨母……”
“大姑娘!”六菊抓着她的?手,使?劲晃了一下,咬着牙低声说:“保命要紧!”
纪云蘅像是被这一下给晃醒了,蓦然收回视线与六菊对视了一下,随后?转头?往周围看了看,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夜晚的?风喧嚣肆意,将纪云蘅的?长发衣衫吹得翻飞不止,吹进了心里,是彻骨的?冰凉。
她不敢停下脚步,按照记忆朝目的?地奔跑。幸而没有火光的?照明,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月亮若隐若现?,将纪云蘅的?身影给遮住。
纪云蘅想去的?那个地方,其实是她没被关在后?院前所居住的?小院,位于宅子的?西侧,要绕过一片小池塘。纪云蘅从前住在那里,是因为她本就?体弱,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养,对于宅中的?其他院落来说,那里偏僻而幽静。
只是后?来她和母亲一同搬进静思院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旧居所,一晃多年没去,也不知道院子是不是还在。
没有灯火照明,纪云蘅奔跑的?速度也不敢太快,但脚下又?慌乱,一不小心就?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上栽了个跟头?。
六菊惊呼一声,赶忙将人搀扶起来。纪云蘅揉了揉摔疼的?掌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事,没事……”
也不知道是安慰六菊,还是在安慰自己。
幸运的?是,那座院子依旧存在,只不过好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外面一层院墙被推倒,架起了高高的?木柴和草垛,不规则地排列着。后?面的?屋舍卸了门,堆满了东西,看不清楚是什么。
纪云蘅看着面前的?院子,努力在脑中勾勒出幼年时在这里玩耍的?景象。时间隔得太久,她早就?不是纪家的?嫡长女,她所住的?地方,也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
“先?躲在这里吧。”纪云蘅并未感到失落,现?在也没有那个心情?,她着急忙慌地抓着六菊进了房中。
房中无法点灯,隔绝了月光之后?就?更显得黑暗,只有靠得极近的?时候才能面前看清楚对方的?脸。
六菊吓得满脸泪水到现?在还没擦干,反观纪云蘅,虽然面色惊慌呼吸急促,眼眸中却出乎意料地压着一丝冷静。
屋中被各种各样的?杂物堆得很满,两人寻了一处缝隙蹲下,小小的?身体贴在一起,相互传递热意。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就?显得格外明显,相互交错着。
六菊紧紧抠着自己的?手,身体到现?在还在发抖,无法平息心中的?恐惧,“大姑娘,大姑娘,你说我?们会不会……会不会死在这里?我?还没活够呢,我?觉得我?的?好日子才刚来……”
纪云蘅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像是许多针同时往心头?扎,疼痛密密麻麻的?,无处可躲。
她隐约意识到今夜的?变故是为谁而起。
是因为她。
纪云蘅也是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明白,他们口中的?“选择”一词意味着什么。
她母亲将盒子里的?东西藏得那么深,甚至在死前都不肯说出当年与正善往来的?事,只将它当作一个线索告诉纪云蘅,并非她刻意卖关子。
而是纪云蘅在选择之后?,所面对的?就?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可以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纪家嫡女,在自己的?小院中生活,日后?在泠州择一个夫婿成婚,此后?相夫教子,安稳度过一生。如此一来,人们会逐渐忘记她上一辈的?身份,也忘记裴氏的?过往。
但纪云蘅选择了成为裴家之女,她向真相靠近,挖掘,就?等同于主动走向危险。有人不想要旧事重提,所以翻起旧账的?人,都得死。
可孙相再如何厉害,也是朝中当官的?,能如此胆大妄为,派人来寻常百姓的?家中大开杀戒吗?
哪怕他再如何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可他身在京城,距离泠州那么远,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达的?命令?谁家的?马那么有能耐,一日之内就?能在泠州与京城跑个来回?
她是早上与许君赫一同去的?庙中,怎么晚上就?被人找上门了?
纪云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没事的?,我?们不是孤身一人。”纪云蘅沉了一口气,徐徐道:“有人会帮助我?们。”
纪云蘅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躲在这里等许君赫来。
寻常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吓疯,而纪云蘅在情?绪上的?迟钝在此时却占了优势,她看起来有些沉稳,于是也感染了六菊的?惊慌,让人慢慢趋于平静。
时间在夜幕下无限被拉长,月亮忽明忽灭,狂风倒灌,没有门做阻挡的?小屋被夜风占据,两个女孩的?手脚都被吹得冰凉。她们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蹲在夹缝之中,紧紧依偎在一起。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纪云蘅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却又?希望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
但纪宅拢共也没有特?别大,前来寻找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她们藏身之处。
“这里好像没搜过。”
粗犷的?声音被呼啸的?风送了进来,传进两个人的?耳中。
纪云蘅猛地动了一下,肩膀撞在六菊的?身上,将她也惊了一跳。紧接着六菊开始剧烈地颤抖,一张口话还没说,泪就?先?落了下来,竭力压着声音中的?惊慌,“大姑娘,大姑娘……他们来了!”
纪云蘅本能地想要站起来,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用这个姿势蹲了多久,双腿几乎麻木得没了知觉,稍微一动就?传来酸痛的?感觉。
六菊的?身体比她好得多,已?经?从狭小的?缝隙里爬出去,失神一般低低念叨着,“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六菊。”纪云蘅很是担忧地唤了她一声,同时想让她拉自己一把。
但六菊猛地闭上了嘴,而后?一转身,面对着纪云蘅一弯膝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先?是往地上磕了个头?,再抬起脸时,泪水几乎将脸给洗了一遍。
六菊的?声音一直在发抖,几乎稳不住声线,低声道:“大姑娘,我?以前一直像猪狗一样活着,被人随意欺压,只能吃剩饭剩菜,每月的?工钱都被克扣,我?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是后?来你救了我?。你给了我?银子,让我?去买的?东西,说剩下的?银钱都给我?,那是我?活到现?在拿到的?第一笔属于我?自己的?工钱。我?其实并没有忘记我?娘的?样貌,当初那么跟你说,只是希望大姑娘能给我?找个娘,谁都好,只要认我?做女儿,让我?不再是孤儿……”
“当初认了楚娘时,我?是真心实意想把她当成娘亲,日后?尽心尽力孝敬她,只是后?来楚娘走的?时候并没有知会我?一声,我?去了豆花店才知道她将店盘给了别人。我?知道我?这是又?被抛弃了,不过我?心中无怨,只要待在大姑娘身边就?够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在我?心里就?是再世菩萨……”
六菊的?语速非常快,像是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心里话吐出来,没有给纪云蘅回答的?机会,“我?不过一条贱命,不值钱,但是大姑娘你不能死,你的?事还没有做完,你得活着。”
她说完,又?给纪云蘅磕了个头?,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泪道:“我?现?在就?出去将他们引走,你等声音跑远了就?赶紧跑出去,离开此地。”
纪云蘅大惊,“六菊!”
六菊不想死,但更不想纪云蘅死。
她下定?了决心之后?,在这一刻勇气战胜了心里的?胆怯,迈开腿闷着头?往外冲。
然而刚跑了两步,却被纪云蘅一个飞扑给扑倒在地。两人就?这么摔了个跟头?,纪云蘅死死地抱住她的?肩膀,不愿松手。
这样的?牺牲是无用的?,纪云蘅心里想,就?算是六菊能将人引走,也跑不了多远。她在许君赫身边见?识过那种习武之人,脚步轻得几乎没有,一眨眼就?从天上落下来了,寻常人根本跑不过。
纪云蘅爬起来,拽着六菊往屋中去。她知道风往屋中倒灌,那必然是两面相通,所以在屋子的?后?面也有出口。况且现?在那些人还没找到此处,还不知道会从什么方向来,这时候跑出去万一撞上了人,只有死路一条。
纪云蘅在别的?方面没什么经?验,但在逃跑和躲藏方面很有心得。这里这么黑,又?如此偏僻,他们很难一寸一寸地搜索。
此时此刻,躲比逃更有利。
纪云蘅如此盘算着,刚把六菊拉回屋内,忽而听见?了外面传来一阵刀剑相撞的?声响,隐隐传来几声怒骂,像是打斗起来一样。
她立即捂住六菊的?嘴,自己也屏气凝神,将背贴在墙边上,仔仔细细地从风里捕捉外面传来的?声音。
没过多久,那些打斗的?声音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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