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 第117章

作者:风歌且行 标签: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天作之合 穿越重生

  迟羡不言,抬头看去,就见许承宁情绪极为激动地将纸张翻过,而?后猛地往桌上一拍,发出“砰”的巨响。

  他再也无法维持儒雅温和的外表,面容变得十分狰狞扭曲,咬牙切齿,“许君赫!”

  ——那是?几张空无一字的纸。

第96章

  纪云蘅曾不止一次地向许君赫说过,她并非毫无用处,也是能够帮上忙的。

  然而这话说起来简单,当真被委以重任时,才叫她切身体会了这些担子压在身上的重量。

  从前纪云蘅只是个生活在那个破烂小院的普通人,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天气晴朗时就出?门玩,看别人放风筝,蹴鞠,下棋;阴雨天她会坐在家里,开着窗发呆。除却去薛叔的肉铺记账外?,她还会去晴姨的小店里吃一碗豆花,然后再换上干净漂亮的衣裙去见苏漪。

  纪家人时常会刁难她,在她的小屋里搜刮,她就将自己的东西藏起来,后厨经常送上难吃的饭菜,她就跑出去偷偷给自己开小灶。来来回?回?好像就这么些事。

  如今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被鲜血和阴谋占满,身边的人正不断地死去,危险隐藏在暗处随时会降临,可这场博弈的结局却仍是未知。

  纪云蘅不知道她能在这场诡谲的斗争中做什么,只?是许君赫将?那一沓纸交到?她手中,并告诉她要去往何地时,她的脑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做到?。

  她身上披着邵生的外?袍,用浓墨的黑将?自己?掩藏,凭借着月色在山林间奔跑。

  夜晚的风透着一股寒意,将?她的手脸吹得一片冰凉,墨发凌乱地飞舞。远处是夜鸟的啼叫,近处则是晃动不停的树影。纪云蘅边跑边朝四周张望,寻找系了白色丝带的树。

  这是许君赫提前派人做好的记号,连成一条路线,正能通往断崖的下方。

  原本计划中,走这条路的人并不是纪云蘅,而是程渝。前几日?他们就已?经确认了这条路线,只?是为了确保不在黑夜的山林中迷失,所以才系了白丝带。

  只?是计划临时有了变化?。

  先前在山庄里,许君赫听闻宁王来到?门前时,就将?邵生喊到?跟前,取出?了盒子里的东西。盒子给?了邵生,里面的那些证据却给?了纪云蘅。在许君赫的原定计划中,他会主动走上那个断崖,假装不敌而跌落,而后就是程渝站出?来吸引许承宁的注意力,将?许承宁手下仅剩的人给?吸引去,为许君赫藏匿脱身争取时间。其后程渝再与邵生互换衣袍,分头?两?路,程渝则下断崖寻找许君赫,邵生负责引走最难对付的迟羡,从而交上假的证据。而真正的证据,则由纪云蘅带着下山。

  许君赫想创造一个由他、纪云蘅、邵生形成的迷局。三人分隔三地,从而让那些人猜不到?,也找不到?真正的证据会在何处。

  只?是这个计划在最后时出?了两?个问题。

  一是许君赫受伤了。纪云蘅亲眼看见他肩膀中了一箭,腹部还被捅了一刀,整个人是被推下断崖的。在原定计划中,他可以抓着断崖边上交织错落的藤蔓以保证安全降落。可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被推下去的时候又表现得毫无防备,能不能抓住藤蔓全然成了未知。

  二是程渝没有按照约定的计划与邵生会面。薛久说许承宁带来的人太?多,又都是精心培养的高手,程渝在与他们的搏斗中受了很重的伤,薛久帮他暂时止了血,连站起来都费劲。

  薛久说由他和纪云蘅互换衣裳,完成接下来的计划,可邵生要吸引的是迟羡等人的追赶,若没有薛久在旁边护卫,他很难生还,而邵生又并不知那条前往断崖的路。因此最后是纪云蘅站出?来,主动揽下这个重任。先前在许君赫带她走下山逃生路线时,也带着她走了一遍通往断崖的路,更?何况还有白丝作为指引,这紧急关头?,也只?有她能够完成这件事。

  纪云蘅跑得飞快,听见自己?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声,时不时往身后张望。心腔几乎被恐惧给?淹没,她害怕自己?找错了路让计划功亏一篑,也害怕到?了断崖下面,看见的是许君赫的尸体。与这些相比,山林中的黑暗带来的未知都不值一提。

  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迷失在山林中,在取下树上绑着的,代表着最后一条的红丝带时,她成功来到?了断崖下面。

  断崖下的树木已?经长得非常茂盛,遮住了月,眼前便?是一片漆黑。纪云蘅小心翼翼地掏出?火折子,用手略微挡了挡风,吹出?一个小火苗,着急忙慌地在四周寻找。

  许是心中太?过焦急,她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又太?小,跑了几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狠狠摔在地上。火折子在地上滚了几圈,灭了。纪云蘅赶忙爬起来去捡,双手在地上摩挲了半晌,找到?火折子之后不论再怎么吹都无法吹亮,恰逢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让纪云蘅的眼前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半蹲在原地,只?听断崖下猛烈的风声在回?响,正座山都陷入了沉睡,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良学?,良学?……”纪云蘅压着声音,轻轻地呼唤着,努力压制着嗓音中的颤抖。

  山崖底下太?静了,稍微有一点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即便?纪云蘅已?经很小声,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显得十分突兀。在这样的情况下,纪云蘅没有任何办法,她甚至不敢想象没找到?许君赫的后果,也害怕他已?经失去意识无法再给?出?回?应。

  无数假象在脑中盘旋着,那些不好的念头?越来越多,像是水泡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纪云蘅本能地扬高声音,“良学?!你在哪?”

  她失控地往前奔跑着,喊着许君赫的名字,希望他能给?出?回?应,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知踩到?了什么坑里,纪云蘅又往前摔了一跤,身上顿时传来疼痛,手上也按在粗粝的石子上,痛得她一抖。

  就在纪云蘅要被绝望淹没时,不远处传来了许君赫微弱的声音,“纪云蘅,我在这儿。”

  纪云蘅立即从风中捕捉到?了这句话,飞快地爬起来,循着声源处找过去。正好月光重现,照在大地上,让纪云蘅恢复了视线的清明,就看见前方不远处,许君赫靠坐在一棵树旁,正看着她。

  纪云蘅在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双眸猛地一热,泪珠断了线地往下掉,朝他跑去,“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走到?近处,才发现许君赫的脸色很不好,肩膀上中的箭已?经被他拔掉,流出?的血将?半身的衣衫都浸湿了。他微微弯着背,以一个不大自然的姿势坐着,一只?手捂在腹部,被衣袖挡了大半,隐约能看见他手背上全是血。

  许君赫的神色却是分外?柔和的。

  他方才看见纪云蘅站在不远处,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照出?她努力忍着眼泪的赤红双眼和脸上的彷徨绝望。而在她视线转过来的刹那,许君赫觉得自己?像是目睹了灰败枯萎到?生机焕发的过程。

  许君赫认为,纪云蘅可能还没察觉到?,她对他的在乎。

  纪云蘅蹲在他的身边,眼睛快速地扫过他的伤口,难以掩饰自身的慌乱,想触碰他却又怕弄疼了他,双手无措地在举在半空中,“良学?,你的伤势怎么样?还能不能动?”

  许君赫见她身体和手都有着明显的颤抖,显然是被吓得厉害,便?下意识温和了语气,“别怕,我暂时无妨,还死不了,怎么是你来了?”

  “程渝受了重伤,只?能我来。”纪云蘅抖着声音回?答。

  许君赫又问:“东西还在吗?”

  纪云蘅重重地点头?。

  “纪云蘅,你别怕,听我说。”许君赫的声音无比平稳,融了许多软心肠进去,又变得非常柔和,对纪云蘅道:“我虽然受了伤,但计划到?现在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这是好事。此地不宜久留,等我皇叔发现被骗后,一定会派人下来搜寻,所以现在你要与我一起翻到?山的另一面,那里有一个村落,我们可以暂时在其中藏匿。”

  不知是不是许君赫的情绪太?稳定,像是给?纪云蘅撑起了牢固的支柱,她在听完了这些话之后也慢慢找回?失控的情绪,方才紧张害怕到?发麻的双手也逐渐恢复知觉。她倾身上前,扶着许君赫没受伤的那边臂膀,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他像是真的受了很重的伤,平日?里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即便?是连着三天不睡觉仍有精神遍地跑的许君赫,这会儿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起身动作也颇为费力,不仅要纪云蘅搀扶,且在起来之后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不少。

  纪云蘅看不清他到?底伤得如何,那一身深色的衣裳也瞧不出?他流了多少血,只?迫切地希望能赶紧带着他找到?山那边的住户。

  许君赫用手指蹭了蹭纪云蘅殷红的眼角,带着心软的眷恋,轻声道:“佑佑总是这么厉害。”

  他想把纪云蘅好好地保护起来,却又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总让她陷入这些危险之中。幸而纪云蘅平日?里看起来不大中用,关键的时候却总能用这纤细的身条扛起重任。就像现在她扶着许君赫往前走,再如何吃力也不曾停下一样。

  许君赫受伤太?重,分不出?精力再说话,尽可能地节省自己?的力气。可即便?如此,他的体力仍然在飞快地流失,原本还能坚持走着,到?了后来身体渐渐撑不住,收敛的力道也无法维持,大半身子都压在纪云蘅的肩头?。

  他渐渐跟不上纪云蘅的步伐后,成了一个拖累。

  纪云蘅能察觉到?他越来越站不住,脚步也不断地变慢,呼吸声越来越重。她没忍住向许君赫投去满含担忧的目光,被他察觉,随后回?以一个浅浅的笑,低声道:“有点累了,我们休息一下。”

  纪云蘅从前总是跟不上许君赫的步伐,就算他只?是正常的行走,她跟着时偶尔也要小跑两?步才能追着并肩,而现在却看着他不过是走了一段路就虚弱至此,心里便?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将?许君赫小心翼翼地扶在旁边坐下来,让他靠着树根。

  许君赫异常沉默,就算是想跟纪云蘅说些什么,也没有力气开口,光是忍受身上伤处的疼痛,就足以耗尽他的所有精力。

  纪云蘅始终紧张地盯着他。

  坐了一会儿,许君赫像是恢复了些力气,忽然开口说:“剩下的路我可能走不动了。”

  只?这一句话,就让纪云蘅掉了眼泪,无助地牵起他的手,“良学?,你为何这样说?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或许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找到?人。”

  “我没力气了。”许君赫到?了此刻,也无法掩饰自己?因重伤而快速衰败的精力,连说话都相当困难,说一句就停上一会儿,又道:“接下来的路恐怕要你自己?走了,只?要你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就一定会……会看见住户,若是你脚程快,我应该能捡回?一条命……”

  纪云蘅瞪大眼睛,露出?惊慌无措的表情。

  许君赫见了之后,又后悔了,扯着嘴角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道:“骗你的,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就是走累了而已?。你去找人救我,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纪云蘅闻言,两?三下抹干净泪水,对许君赫道:“那你一定要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许君赫盯着她瞧,目光极为专注,描摹她的眉眼,像是要把她的脸深深刻印在脑中一样。他点点头?,道:“去吧。”

  她还想说什么,但又觉得再多的话在此刻都是浪费时间,于是转身大步跑起来。

  皎洁的月挂在夜空当中,没有树林的山地看起来极为开阔。

  银光照了泠州的万家灯火,照了尸横满院的杜家山庄,也照在山野之中不断奔跑的少女和静静坐着的少年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万籁俱寂。许君赫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很多年后纪云蘅回?想起那个夜晚,仍觉得那是她所走过的最恐惧的一段山路。

  她扶不起,也背不动重伤的许君赫,于是在奔跑的路上曾懊悔过为什么来的是她不是旁人,若是程渝,薛久,甚至邵生,或许都能很快地将?许君赫带去安全的地方。

  她找不到?,也看不见前路是否有人烟,那条忽明忽暗的山路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不管她怎么奔跑,都无法在视野中看见屋宅,寻找到?能够救许君赫的曙光。

  她害怕自己?不够快,也害怕许君赫撑不住,在她去找人救援的路上没了生息,更?害怕就算是找到?了住户,也没人愿意帮她。

  纪云蘅怕那些难以预料的未知,也怕脑中不断翻滚着的,各种不祥的设想,但她仍没有一刻慢下自己?的脚步,不断突破着体力的极限,想快一点,更?快一点。

  她知道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做不到?的事。

  可在山崖底下找到?许君赫的人就是她,此刻能够救许君赫的也只?有她,那么她必定会拼尽全力,让许君赫得救。

  时至深夜,半山腰上的一家住户点起了灯,成为漆黑山林里的一抹亮。

  居住在此处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子睡前喝多了水,醒来起夜,惊动了丈夫,于是就喊着丈夫起来点亮了檐下的灯。

  女子方便?完出?来,打着哈欠正打算回?房时,突然一阵儿剧烈的拍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她吓了一跳,只?听门外?传来哭声叫喊,“有没有人啊!”

  女子吓得赶忙将?自己?的丈夫喊醒,二人披衣出?来,将?门闩打开,却见门外?是一个面容相当漂亮的姑娘。她披着宽大的黑色外?袍,露出?的浅色衣袖和脖颈处都沾满了血色,额前的发丝凌乱,大声哭喊着:“求求你们,帮帮我——”

第97章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纪云蘅仍然对母亲逝世那晚的所有细节记得清晰。

  她站在床头看着母亲轻轻闭着?眼睛,苍白的面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尽管还美丽,却灰败不堪。纪云蘅紧紧握着?她的手,知道她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

  裴韵明用很?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哼着?歌谣,是在纪云蘅还小?的时候,裴韵明用来哄她睡觉的曲子。

  她说这是从她娘那里学到的。

  曾经裴韵明在这首曲子里获得数个安眠的夜晚,后来也给纪云蘅哼唱过无数遍,到?最后她知道自己要死时,这一次她为自己而唱,想在此生最后一次入睡时重获安宁。

  纪云蘅看?着?裴韵明闭着?眼睛,听着?她慢慢停了呼吸。分明窗外寒风尖锐地咆哮,大?雪纷飞,接年的爆竹此起彼伏,但纪云蘅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置身?在一个绝对安静的世界,好像从此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人。

  从那以后,纪云蘅就知道了人在死之前,会是什么模样。

  此刻她看?着?许君赫,又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浑身?麻木,手脚冰凉,思绪全?盘崩溃,无法?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想看?见许君赫死。

  此刻许君赫正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面容白得几?乎没有了血色。年轻的男人将他的上衣剪开,那些衣裳的碎片都吸满了血,变得沉甸甸的,扔在地上都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墨绿色的衣裳将血色掩埋,也只有在点了灯的屋里时,纪云蘅才发现许君赫流了非常多的血,几?乎将白净的身?躯给覆满。

  肩头的伤口极其狰狞,那支箭被?许君赫暴力拔下,留下了一个血窟窿。但出血最多的还是腹部的伤口,也不知捅了多深,衣裳揭开时那里被?血给糊满,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新的血液。

  纪云蘅的眼睛被?这刺目的红占据,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压不住身?体的本能,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流不尽似的。

  “姑娘。”年轻的妇人见她怕得厉害,便动身?来到?她身?边,轻声道:“还是出去?等?吧,我家相公平日里也会进?山打猎,时常会受点伤,所以处理伤口很?娴熟,你不必担心。”

  纪云蘅神思恍惚,耳朵很?难听进?去?话,只听了个大?意,摇头说:“我想在这里。”

  这是一对善良的夫妻,方才见到?纪云蘅前来求救时,他们二话不说就穿好了衣裳,牵出家中的牛车让纪云蘅带路。等?赶到?的时候许君赫歪在树上,脑袋了无生气地垂着?,像是死了一样。纪云蘅吓了个半死,半摔着?下了马车扑到?他身?边。

  男人飞快上前一瞧,便道他这是暂时昏迷过去?了,还有气息。事?不宜迟,夫妻俩合力将许君赫抬上板车,回到?家中后男子就立即拿了伤药出来给许君赫医治。那女子见纪云蘅吓得像是失了魂一般,便劝她去?另一个房中喝点热茶压压惊,但她执意要过来。

  房中安静下来,男子的确是经常处理伤口,手法?极为娴熟地为许君赫清洗血迹,止血,上药,包扎。等?忙活完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天明。

  男子的双手全?是许君赫的血,离了床榻往外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汗,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