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当然,他从来没有真正向她表示过自己的这种满意。
合作伙伴而已,需要时时刻刻都把赞美挂在嘴边吗?
他虽然不曾以自己这个“遗珠”身份为仗恃,横行京城毫无顾忌,但好歹也是庄信侯世子,领的又是云川卫指挥使这样的实职,自有一点年少得志的自傲之心。
虽然他一贯长袖善舞,然而这世上,需要他认真去讨好的人,其实极少。
他自认为这位不得不与他绑在一起的庄信侯世子夫人,是不在其列的。
可是,他并没有想过,这位总是温和地、柔婉地、从容地、灿烂地……对他笑着,总是聪明地配合着他的意图,在外人眼中表现得对他极为信任、情深似海,仿佛这一段姻缘果真是难得的良缘,而她出于对他的信赖而依靠着他、支持着他、纵容着他的小娘子,一旦冷漠下来,竟然会是这样的。
她给他发的刀子,并不锋利,甚至有一层温柔的外壳包裹着;然而在她的笑容里,那刀子扎到了他的身上,却深深地刺破肌肤,刺到了他的血肉内里,痛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那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刺痛感,狠狠侵袭了他,仿佛终于短暂地掀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迷雾,让他有那么一霎,看清了她掩藏于温情之下的真相一角。
她脸上挂着的笑意何其温软,注视着他的眼神却又何等冷漠!
他慢慢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浮起一个森冷的笑意,他阙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不放。
小侯爷本是天潢贵胄,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场;但此刻他即使全身的气势全部外放,那股压力仿佛也没有转移到他的夫人头顶。
她依旧坐在原处,吟唱毕,打完拍子的那根纤指,指尖就抵着桌面停在那里。
她慢慢地抬起视线,平静地与晏小侯对视了片刻,忽而一勾唇角。
“唱和。”她吐出了这两个字眼。
“郎君才高,我虽鄙陋,可也不能落于郎君之下太多才是。”她道。
和气势慑人的晏小侯相比,她的一言一行堪称平和,但在气场上,不知为何一点都没有落于下风。
晏行云气得笑了出来。他带着一丝稀罕似的,略偏着头,盯着她看。
片刻之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瞧……我就说,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用一种和初见时差不多的、温柔含笑的语气说道。
他的夫人微怔了一下。有一种恍惚的情绪,自她平静的眉眼间潮水一般地涌起。然而她没有说话。
那双刚刚还可恶地翘起、吟唱着讥讽于他的歌辞的,丰润而娇嫩的菱唇,此刻抿得紧紧的。
晏行云并不在乎。事实上,倘若他不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些被他的夫人掩藏得很好的偏袒,他今天本应也不在乎。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是没有遭遇过旁人在他面前也要再去偏袒他人的时刻。可他基本上从来没有这么计较过。
他本以为,经历过像他这样的人生,总是眼睁睁看着生身之父宠爱旁的弟弟们,给予年幼而无功于国的他们过多的尊号、头衔、权力与富贵,允许他们过早地表露出对那个尊位的垂涎与争夺……
而他甚至连唤那个人一声父亲的资格都没有。
世间不公,莫过于此。
因此晏小侯爷很早就学会了,温和地忽略那些不公,将自己贪婪的渴望掩藏在潇洒倜傥的外表之下,再在暗中使出千般手段,去攫取那些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
而时日长了,他的成功次数也渐渐地累积得多起来。因此他甚至发展出了一些类似为自己设下限制、再在这种限制之下成功,来证明自己能力的小小爱好来。
他要求自己不管有多渴望,表面上都必须显得云淡风轻。不管心中有多愤怒或多憎恶,愈是这样,便愈要笑得灿烂美丽。
可现在,他居然发现自己有一点笑不出来。
……不,或许还是笑得出来的。
他面目有些扭曲地笑了起来,忽而陡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那张八仙桌旁,停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她也同样缓缓抬起头来回望他,表情一点都不心虚。
她为其他人打抱不平,并没有站在他这个丈夫这一边,竟然还表现得如此平静!就好像那个做错事的人是他!
这个念头让他的胸中陡然翻腾起一阵陌生的、汹涌的愤怒。
他知道自己“貌若好女”——这是一个京中人们已经都熟悉了、认可了的形容,他对此也没什么不满,毕竟史书上那位能让汉.高.祖这一代雄主都承认“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的汉留侯,亦有如此评价;若要他来说,这一遭还算是他多占了些便宜,因为他的谋略胸襟,大约还是不如张子房多矣。
然而他现在并不知道,倘若他因为陌生的怒火与刺痛而面目狰狞,自己的容貌又还会不会宛若好女。
他还知道,她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见好容貌而心喜的性格在身上的。虽然她见美人时视线颇为大方礼貌,但总是会注视得久一些些。
这种性格,也会让她的视线时常在他的身上停留得久一些。
他当然对此并无不满。事实上,他谙熟一切能够让自己的外表显得愈加引人注目的角度与姿势,甚至是态度——有的时候,人们当然都更乐于与美姿容之人相结交,也更乐于给美姿容之人一点儿特权和宽容,他从其中不知获得过多少优待与好处,自不会觉得不妥。
可现在,他抛却了那一切的角度、行止、姿态,冷笑着向她倾身,用一种温柔得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轻轻说道:
“……琼临,你瞧,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坏人。”
第30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8
他本以为她听了这话, 会震惊得一下子睁大眼睛,或许会伤心一些,因为之前他所给她营造出来的,毫无疑问是一种温情脉脉的幻象, 就好像他有多在意她、多满意她、多挂念她、多珍惜她一样——
然而, 她只是那么平视着他, 她的目光平静而冷漠。听了他的这句咬牙切齿似的评价,她的脸色甚至都没有一丝变化。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纯粹的好人。”她终于开口了,声调毫无起伏,就仿若他刚刚想要刺痛她的尝试,完全失败了一般。
下一刻, 她就反手将他打算发给她的刀子,狠狠插入了他的心窝。
她说:“……但是,盛六郎的确算是一个。”
晏行云:!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单手一按桌面, 慢慢起身,整个过程中一直毫不畏惧、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 像是没有丝毫的羞愧或心虚。
“与他为友, 远比与他为敌,要好得多。因为他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她一字字说道。
晏行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妻子, 许久之后, 微微偏了一下头,像是觉得有点荒谬似的, 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你以为难道是我不愿意交他这个朋友吗?”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一字字挤出来的。
要承认这个事实或许有点难堪。不过今晚他已经难堪得够多,大概也就不再在意再多一桩了。
他呵笑道:“他盛如惊要做纯臣、直臣、孤臣!所以他看到我就如同看到乱臣贼子, 满眼都是防备,还打量我看不出来吗!”
他愈说愈是有些委屈似的, 但这一点点辛酸,却好像不足以打动他妻子的铁石心肠。
她依然挺立在他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他,听了他的怨言,也并没有多么惊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盛如惊所忠诚的,是这个国家。”
晏行云:……!
他的妻子直视着他,眼中涌动着一股他看不明白的情绪。
她说:“而且,他不是已经给了你提示吗?若你连这点事情都不能自己查到的话,又如何能显示出你能力过人,堪当大位,理应被众臣所拥戴和选择?”
晏行云:“……”
行。她可真行。
他气得笑了起来,一边点着头,一边道:“啊~对对对。他给了我一点提示,说郑故峤必定死于非命,还必定事涉甚么重大阴私事,说不好就是被谁灭了口——”
他的声音蓦地戛然而止。
因为他面前的谢大小姐已然唇角一勾。
“说得对。”她低声道。
“这世上能灭口郑故峤、还能让他家忌讳至此,不但把他埋在偏僻且不为人知的山坡上,还要立个无字碑……这样的人,你觉得能有几个?”
说完,她好像还觉得他驽钝,生怕他猜不出答案来似的,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空。
晏行云:“……你可真是,疯了。”
他的喉间干涩,仿佛梗着一个硬块,十分艰难,才挤出这一句话来。
……他是猜不到这个答案吗?非也。
他是在害怕。
有什么重大的阴私之事,能让皇帝舍得将他倚重了数十年的奶兄,也如此残忍地灭口?!
这桩事一旦掀翻出来,会给眼下的局势造成多大的影响,以及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线索根本就是有毒!难怪盛如惊给得这么爽快!
他怕不是正想有个人来替他好生理一理这件棘手事,正巧晏小侯就这么被拖进了蟠楼案的泥沼,刚好拿来做一把刀!
也只有自己这个偏心眼偏到了头顶去的夫人,还要替他说好话,说他是什么世间难得的大好人!
更何况,大好人就会没长一点心机的吗?!
能在父亲牵涉进“天南教”一案的惊涛骇浪之中立足,平定中京之乱,捉拿“天南教”匪首,稳稳立下大功,在朝堂上不退反进,屹立不摇的人,能是什么思虑纯澈、心地如雪的白莲花吗?!
……可他根本和一叶障目的谢大小姐说不通!
晏行云忍不住,狠狠啧了一声,冷道:“他即便将原案重新呈递,又有何妨?谁都知道姜明见只是为了为难他,才将蟠楼案打回的……跟案卷本身并无关联!可他利用这个机会,反要将其它旧事顺势再推出来,推到众人眼前,这是作何?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些道理吗?”
小侯爷不服气,非常地不服气。
或许他还带着一点自己并不知晓的委屈,但谢琇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没有被偏爱的孩童,心中失望,现在要闹了。
谢琇本应当继续惯纵着他,用那些虚假的仰慕与深情包围着他,可是她今日忽然不想再那么做了。
他们两人应该谁都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可是天长日久,他好像竟然也忘记了,那些海市蜃楼的幻象,是很容易消失的。
他如今竟然能用一种理所应当的态度,来向她索求这种虚假的温情了。仿佛她不配合着他演绎情深意长,就是欺负他,让他委屈,不够偏爱他了似的。
……可是,他本就并不拥有她的偏爱啊?
被遗留在这世间的那些影子之中,女冠清仪是方外之人,谢大小姐六亲不认。
唯有纪折梅的一缕魂魄,仿佛依然飘荡在这世间,飘荡在这座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的皇城之上,注视着被她遗留在身后的——盛六郎。
哦,对。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姜小公子,一直在为她鸣不平,以为盛六郎辜负了她,因此掀起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要案重审,却不知他开启了一个开头,后边的事会有多么复杂危险,却全由不得他自己了。
谢琇忽而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前临深渊,悬崖峭壁,一眼望下,雾失楼台,不见出路。
或许小侯爷的推测并不是全无道理,或许盛六郎也有着自己不曾示人的心思……但那又如何呢?
单单凭借着那一天在盛府的厅堂里,盛六郎声色俱厉地维护着小折梅,称呼她为自己的妻子,要求谢璎拿出对她的尊重,说侮辱她就等于侮辱盛六郎自己——他就当得起她对他的这一点小小的偏爱。
她带着一点挑衅似的情绪,睨视着面前的小侯爷。
……倘若你也能拿出这样的忠贞来,你自然也能够在我这里得到一点点偏爱。
然而你我心里都清楚,你拿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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