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他在将要跨出门槛前,借着这个机会,又不着痕迹地飞快侧身抬眼,望了一眼坐于御案后的皇帝。
只见皇帝单手支颐,显得极为疲惫且颓然似的,半阖双目,似是在养神。
盛应弦的心头首次浮现了一个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大逆不道的想法:
……苦恼吗?伤神吗?冥思苦想也无法破局吗?那就对了。
即使立刻杀了晏世子,将他的夫人充入教坊司或者流放,这皇位的后头依然有人抢,多苦恼啊。
盛应弦收回目光,很快地迈出了御书房,去了刑部大狱。
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晏世子与谢大小姐。
并非需要他们的感激,只是简单地来通知一声。
晏世子听完,朝着他拱手一揖,道:“盛侍郎高义,晏某足感盛情,定铭记于心。”
盛应弦也并不想要他感激或者回报,于是便简单地也拱手回了个礼,道:“不必。盛某只是觉得,大虞此刻交在仁王手中,恐有大难。”
晏世子闻言一挑眉。
虽然盛应弦言外之意,似是在与他撇清关系,但他今日的心情,看起来却好得有些过分。
他甚至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面若好女,此刻不带一丝伪饰之意地笑出来,更是让他显得濯濯若春月柳,在这昏暗的牢狱里竟似容颜生光。
“无妨。”他笑着说,“我会证明给盛侍郎看,谁才是那个适宜登上大位之人的。”
盛应弦:“……”
和晏行云的笑不一样,盛侍郎却慢慢地蹙起眉,紧绷着一张英俊清正的脸孔,眉目严峻得像是正在面临什么巨大的问题似的。
“晏世子不需要证明给盛某看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百官皆是大虞的忠臣,他们也自有双眼去看,用心去衡量。只要世子坚持本心,胸怀天下,秉持大义,公正行事,以世子的资质,必会让他们看在眼里。”
他并没有直接说“你能力比仁王可强多了,大家一定会看好你”,只是公平地说,倘若你表现出你的实力,大家心中自有公论。
然而晏世子却不是个谦逊到能够见好就收的人。
他眉目微动,笑意更深。
“如此说来,盛侍郎心中理应对我有所评断了?”他含笑反问道。
盛应弦不回答。
晏行云也不生气,甚至非常善解人意地说道:“某昔日生于富贵锦绣之中,未曾睡过硬木稻草,昨夜便没有休息好……若盛侍郎不介意的话,某先在这里道个罪,要先去补眠了。”
盛应弦:“……”
在他还没有回应的时候,那位生于富贵锦绣堆中的小侯爷,便缓步走到了牢房远远的一个角落之中,合衣往木板上堆着的那堆稻草和薄褥上一躺,还翻身向着里侧,竟然真的阖眼假寐起来。
盛应弦也不是蠢人,自然明白小侯爷这种精乖敏锐之人,此刻自愿为他提供一个机会,不过是还报为他遮掩“承王妾侍有孕”这一谎言的恩情,顺便还能在他这里刷一点好感度。
好感度累积得多了,彼此以“合作”、“施恩”与“回报”为名有来有往,说不定哪一日他看在谢大小姐的份上,就肯同意支持小侯爷了呢?
未来的事情如何,现在还很难说。
但是,他也不会笨到把这种刻意制造出来的机会往外推。
他与晏行云,原本无甚交情。若不是因为与同一个女子有了牵系,他们或许这一生除了公务之外,不会有旁的交集。
可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
他只能为了小折梅而给晏世子留些余地。想必晏世子也是一样的心思。
……这算是什么?打老鼠反怕伤了玉瓶儿?
盛应弦一瞬间有种超脱于现实之上的、混沌的荒谬感。
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那一天皇帝下令要他押送小折梅入刑部大牢,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理智和自制力。
上一次,他已经当过一回忠臣了。
只能在城楼上伫立,目送着她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的那一幕,还久久地刻印在他心头,无一日忘却。
祭拜了她的衣冠冢后,在风雪中驰马而去,雪霰扑面,撞在他的脸上,他却并不觉得疼;眼下的泪痕很快就凝结成冰,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寒彻骨。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这一生自己还能有什么快乐可言?
可是这可悲、可叹又可鄙的命运,却再一次把小折梅带到了他的眼前。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能让那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人,从他的身边将小折梅再度夺走。
为此,除了那些不能触碰——小折梅也一定不会喜欢他动摇的家国大义之外,还有什么原则值得他一再坚持?
当小折梅步履从容地步入这间牢房,又转过身来朝着他微微一笑,说“我瞧着这里已经很可以了”的那一刻,盛应弦就在内心之中下了一个决定。
礼法不重要,原则不重要,名誉不重要,颜面不重要……道德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在这世上,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
因为她可是这世间,唯一仅有的,温柔坚韧的,笑语如珠的,大义凛然的,聪慧勇敢的……朝朝暮暮,魂萦梦牵,永在他心上的小折梅呀。
盛应弦垂下视线,但却往谢大小姐的那间牢房那一侧又走了几步,直到停在木栅之外。
他几乎是紧贴着那一排木栅站着,目光也紧紧锁定了她的身影。
虽然晏行云就在隔壁的牢房里,但盛应弦好像已经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一样,直接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把手从木栅间的空隙里伸进去,径直递向谢大小姐。
谢琇都惊讶了一下,心想一贯端肃自抑的盛侍郎,怎么会在几乎是当着晏小侯面前的情况下,给她递东西。
不过,鉴于她已经是第二次遭受牢狱之灾了,盛侍郎的应激反应严重了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她就走过来,从盛应弦手中接下那个油纸包,随口道:“谢谢。这是什么?”
盛应弦的语气十分自然,自然到简直旁若无人的地步。
“是听榆巷那家铺子的桂花糕。”他说,“都十月里了,恐怕他家也再做不了几回了,是以近日都许多人在铺子前排队。”
第35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96
谢琇更惊讶了。
她确实很喜欢听榆巷那家老铺的点心。那家老铺主打的特色就是根据四时八节不停新上的时令糕点, 春季便是桃花酥,夏季是荷花酥,秋季是桂花糕和菊花酥;冬季万物凋零,偏他们家照着前三季的样子, 做了个梅花酥出来, 还分红梅白梅的样式, 盛应弦第一回 在那家老铺为她买点心,就是因为刚好看见了那家铺子的梅花酥做得简直活灵活现。
后来她不过在中京逗留了一年多的时间,堪堪过了两个冬季。当她离开中京前往北陵时,就在马车的车厢里发现了一大包梅花酥。
当时护送她前往北陵的人手之中,也有云川卫的人。因此她毫不怀疑, 那一大包梅花酥是盛指挥使指派那些人送到她的车厢里来的。
现在想起来,往事已渺,但他那种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的柔情,却仍然萦绕在她记忆里。
……但是现在, 他突兀地提起听榆巷那家老铺的点心,还要给她送桂花糕, 所为何来?
谢琇瞥了盛应弦一眼, 低下头抿起唇微微一笑。
……顺手将一张“静音符”拍到了他们之间的木栅上。
生活不易,谢琇叹气。
她本来不想再轻易调用周围好不容易恢复到如今这种浓度的灵气的。
“静音符”的原理就是抽取附近灵气组成一个大罩子, 隔绝灵气罩内部的声音外传。因此它竟然比其它的符咒更要耗费灵气。
举个例子来说, 倘若谢琇要用“引雷符”引动天雷,如果周围灵气不足, 区别也只在于引动的天雷是大是小,持续的时间是长是短而已。
但是“静音符”必须要源源不断地抽取周围灵气来补充那个隔音的灵气罩不破损, 所以灵气是持续耗费的。因此它在原先的仙侠世界里才显得尤其鸡肋——谁会在能够顺手布置结界隔音的情况下,还要用这种浪费灵气的玩意儿呢?
不过现在这点灵气, 哪够做什么结界。也只有静音符可以一用。
既然盛应弦拿出了听榆巷那家老铺的桂花糕送给她,那么他的意图便很明确了——他想跟她叙旧,或用这种旧时的温馨回忆来引动她的心弦。这种情况下,自是不方便再让隔壁的晏小侯听到她与盛六郎的交谈,因此静音符也就不得不用了。
盛应弦的目光紧跟着谢琇,自然也就跟着她的动作,看到了那张黄符。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谢琇于是向他解释道:“此为‘静音符’,可以短暂阻隔符箓范围内的说话声外传。但此间灵气匮乏,此符效用很短,有话须快些说。”
盛应弦微微一怔,随即便弯起眼眉,笑了。
他并不像晏小侯那样深谙自己容色之美,因而经常露出各种笑容,来为自己的俊颜再增添光彩。但他每次在她面前笑的时候,薄唇微抿,神情舒展,峻容上板正凌厉的线条陡然全部都柔和下来,也别有一番令人眼前一亮的魅力。
谢琇陡然被他的这个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心想盛六郎若是存心蛊起人来,只怕也未必比晏小侯差!
她便瞪了他一眼,直白问道:“笑什么?”
盛应弦道:“折梅欲与我说何话,还不能教晏世子听到?”
谢琇:“……”
她那是想要跟盛六郎说什么话怕晏行云听到吗!她是怕盛六郎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被晏行云听到!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若再不使出点神通来,只怕你还要再怀念一番那家铺子的其它点心……晏世子的那颗脑袋可是精乖似鬼,你若是想在言语上耍点什么花招,可是瞒不过他的……”
盛应弦笑容淡了一些,说道:“我做这一切皆是出自本心,问心无愧,何用忌讳他听到些什么,又想到些什么?”
谢琇:“……?”
什么?你要不要听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你崩人设了啊!盛侍郎!
看着她无言以对的模样,盛应弦哑然失笑。
他那只方才从木栅的缝隙间伸进牢房的手,原本就没有收回来,而是随意地搭在木栅中央那根横着的栏杆上。此刻谢琇站得离木栅也很近,盛应弦一伸手便可以碰到她的手。
于是他一下就捞起她的手,在掌心握得紧了,大拇指一下下地抚摩着她的手背,摸得谢琇心里直发毛。
“我所说的皆是真心话,折梅。”他直视着她的双眼,温声说道。
“只要你还是小折梅,不论你换多少张面孔、多少个身份,都不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大拇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目不转睛地直勾勾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眼瞳深处去,再从那里直抵她的灵魂一样。
“只要你还是你,我便会一直放在心上,时时念及……”
他的语声无比坚定,像是已经下了最后的决断。
“永远忠诚于你,心慕于你……永远钟爱你。”他最终说道。
谢琇:!!!
她太惊讶了,感觉一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在她耳畔消失了;五感丧失,血液凝固,世界停止转动,唯有一颗心脏在胸口砰砰砰跳得飞快,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胸而出。
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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