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此时大雨已停,夜空里居然有了朦胧月色,天幕上托出一轮弯月,发出荧荧的清辉,洒向大地。
当她在北陵大营里找到盛应弦的一霎那,熟悉的召回语音便在她脑海之中响起了。
其实,那就代表着,盛应弦最终应该也能好好地活下来吧。
……即使她不通过那个亲吻,把口中的小还丹悄悄渡给他咽下的话。
但是,能够早一点解除他的伤势和痛苦,也是好的。
她腰侧的伤口,也正好成为她退场的借口,因此就不需要额外医治了吧。
此刻,夜空朗润,月色皎洁,千里清光,铺满大地。
空气中隐约浮荡着雨后清新的气息,还有一抹晏行云身上锦袍所熏的冷香。
她还记得,那种独属于他的、特殊的香料,名唤“明月照高楼”。
视野里,城楼顶端托起一轮明月,也正好是“明月照高楼”啊。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这样的一幕,也算是呼应了这个故事的标题,正适合在此划下句点,是吗。
她凝望着夜空,叹息了一声,轻似无声地说道:“……李重云。”
晏行云:“……嗯?”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丝沙哑,语意却很温柔。
她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出了一阵子神,尔后长睫微微抖动,唇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丝难解的笑意。
她没有看向他,翕动双唇,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前路漫漫,善自珍重。愿你此后……权掌天下,长乐……无极。”
晏行云:……!!!
不知为何,一瞬间他忽然怒不可遏,心脏却又痛不可抑,像是要从那里爆裂了,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你……!”
谢琇弯起唇角,慢慢地笑了。
晏行云注视着她苍白的容颜,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讽意,仿佛在说“你瞧,你一生所追求的,如今就快要全部得到了”。
她缓缓垂落双睫,不再出声。
可是他恍惚间感觉她仿佛在问:【你开心吗,李重云?】
她带笑的语气,仿若还回荡在他的耳畔,就像他记忆里的那一夜一样。
【你该开心一点的,李重云。因为你跟“他”不一样……你比“他”好得太多了。】
后来呢?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明明记得,那一夜,当她说出这句话以后,他就去亲吻她,他们交换了一个深长的吻,而她也没有拒绝他……
可是现在呢?为什么她不来亲吻他,拥抱他,抚摸他的头发,用手指抵着他的唇角,强行要他露出笑容了?
琼娘,我要让你做人上之人的啊……我明明对你还有用啊……
晏行云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水珠从他的眼睫上坠了下去,落到了她的脸上。
……当然,开心啊。
谢琼临,我当然开心。
我终于可以是李重云了。
永远是李重云,而不是什么赝品……不必再日夜难寐,提心吊胆,害怕着一觉醒来这一切就全如镜花水月,化为泡影……
我会让你当上皇后的。
虽然可能你也并不稀罕。
但我会好生替你想个最美好的谥号,不会像那位现在正在重光殿内苟延残喘的今上一样,硬要让我当什么“庄信侯”,听上去美丽,细究起来却处处都是陷阱与恶意。
可是,她的脸上新落下的水滴却愈来愈多。
……是又开始下雨了吗?
晏行云茫然地仰起头来,却只看到夜空中璧月初晴,清光千里。
呵,多么好笑。
当她离开的时候,这世间居然是个晴天。
晏行云呆呆地抱着她的身体,一时间只觉得不可置信,自己仿佛就像是半个身体都沉在一个最深的噩梦里,醒不过来似的。
然后他听到一阵跌跌撞撞的、混乱杂沓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浑身浴血的盛六郎。
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嘲讽的情绪,想着:啊,伤得这么重,他居然还没死啊,真是命硬。
然后他意识到盛六郎这条命,是谢琼临为他抢回来的,心头油然涌上了一层混合了苦涩与酸意的滋味。
盛六郎走得歪歪倒倒,旁边还有个人努力地架着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个愣头愣脑、还惦记着为他们两人说情的校尉。
盛六郎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但他往往又在颠踬歪斜的边缘撑住了,一直来到晏行云面前。
他停下了,垂下头只看了一眼,就仿佛浑身的气力在那一瞬间全被抽空,噗通一声,跌跪在了地上。
晏行云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那沾满尘灰、泥污与一片片血迹的脸上,两道晶莹的泪水划开那些脏污,直直地淌了下来,一直流到他的下巴上。
他在唤着一个晏行云几乎已经忘却了的名字。
“折梅……”
他刚叫了这么一声,就哽咽得无法言语。
他跪伏在地上,左手撑地,上身前倾,伸出右手,好像要去抚摸她的脸颊。
晏行云忽然感到了一阵怒火。那怒火之中混合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与怨愤,使得他飞快地一抬手,在盛六郎的手落到谢琼临脸颊上之前,就在半空中架住了那只手。
然后,他这才发现,盛六郎的那只衣袖上染满了鲜血。
他愣了一下,再定睛看去时,才发现盛六郎的手里还捏着一张黄纸。
晏行云愕了一下。
他认得这种黄纸,这是谢琼临用来绘符用的。
……她难道还给盛六郎留了一张灵符?
他冷冷地、愤恨地盯着盛六郎,问道:“……那是什么?”
盛六郎好像已经被巨大的悲伤和沉重的伤势冲击得有一些反应迟钝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来,望了晏行云足足几息,这才又慢慢地垂下眼帘,望着自己右手里的那张黄纸。
“这是……”他慢慢地说道,“……是我醒来之后,在衣襟内发现的。”
晏行云快要丧失耐心。
“是什么灵符吗?”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语气就像是在逼供而不是询问。
不过盛六郎并未介意他的冒犯。
他的右手缓缓翻转,掌心朝上,手指还是死死捏住那张黄纸的一角。但这一下,晏行云也能看清那张纸上的大概内容了。
那张黄纸上并没有画着甚么复杂的符箓图形,而是用朱砂极为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愿妾身为红菡萏”。
那字迹潦草,笔力虚软难以为继,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
晏行云一怔。
竟然是一句诗。
他竭力在脑海里搜寻,最终记起了这句诗出自于哪里。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他慢慢地将他想起的那几句诗,一字一顿地低声念了出来。
是一首采莲曲啊。
可是,就他所知,她从来没有对采莲这种活动表现出什么额外的兴趣,最多是在饮莲子茶时含笑说上一句“今年的莲心甚苦”。
晏行云垂下视线,意味不明地盯着就跪在她的身前,正珍而重之地将那张薄薄的黄纸,轻轻地放进自己那破烂的衣衫前襟里的盛六郎。
他注意到盛六郎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而且愈抖愈是厉害。
当盛六郎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妥帖地安置好了那张纸,再把手从自己的衣襟里抽出来的时候,仿佛那一瞬间,他所有勉强压抑着的情绪,终于都得到了某种释放的契机。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了一样,颤抖着手,重新伸过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她一只垂落于地的、无生命的手。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涌了出来,滑过血迹斑斑的脸颊,直落了下去。
“重愿……重愿郎为花底浪……”晏行云听到盛六郎哽咽着声音说道。
“……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晏行云忽然感到自己的胸腔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头爆裂开了。
第39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7
汹涌的愤怒与无能为力的痛苦, 混杂着浓重的自厌与自我鄙弃,以及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嫉恨与怨憎,都一起涌了上来,冲击着晏行云理智的堤坝, 让他引以为傲的冷静无情都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几近崩塌, 溃之千里。
“……盛、如、惊!”他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呵,这算什么?定情之作吗?!你不用在我面前炫耀——”
他太愤怒了,太痛苦了,太茫然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做慢了一步的决定,就能导致如此天崩地裂的后果。他不知道明明自己最后应当还是做了正确的事情, 却被人遗弃在了原地,不顾而去。
……他不知道盛如惊又比他好在哪里。
就只是因为他全须全尾,守住了中京;而盛如惊浑身是伤,需要她拼死去救吗?!
呵, 他从来都不知道,卖惨竟然在谢大小姐那里是有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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