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一段有些熟悉的清香似乎在他身畔蒸腾而起,有衣衫窸窸窣窣的响动,从窗棂而入、略显刺目的阳光被一道人影挡住,让他沉重胀痛的脑袋似乎慢慢缓了过来,好转了许多。
都瑾连续尝试了数次,总算将自己沉重的眼皮用强大的意志力完全撑了起来。
眼前一阵白光乱迸,视线也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人影和物体的轮廓。
都瑾用力眨眼,险些要抬手去敲自己那还在罢工的不听话大脑。
但他的手虚虚握成拳,刚抬到一半,就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截住的那只手五指纤纤,却意外地带着一股力道,扼住了他的手腕,竟然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别敲。”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听上去并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但都瑾停顿片刻之后,理智慢慢回笼,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脸上一阵潮热。
他试图解释一下自己混沌的脑子不太对劲的事,但张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难辨。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不知为何,她的这个动作让他心中一空。
“表哥,天界战神须得下凡渡劫,说要借你身躯一用,也会帮你避开一个大劫……前些日子你神识混沌,正是因为你一体双魂的结果。”她尽量用简短而易于听懂的措辞,将目前的情况说给他听。
都瑾:……???
他的大脑的确还有些迟钝,但前些日子一直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觉得今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是在书房里,但他是怎么来到书房里的,何时来的,在书房里都做了一些什么,来之前都做了一些什么……他却全然不记得了。
如今听了表妹的话,他倒是有点明悟了。
想必是那个什么“战神”借他躯壳渡劫,既是天界神祇,神魂定然强过他百倍,挤占了这具躯壳之后,他自己的神魂大约就是弱小可怜地被挤在一隅,混沌不见天日了。
都瑾抿了抿唇。
要说他自己真的乐意配合吗?……其实是不愿意的。
会试在即,他一遍遍读书作文都忙不过来,只恨光阴太短,如今又要长期把自己的躯壳让出,他自己可什么时候能好好温书呢?
但是,他相信表妹的判断。
这位表妹,从边关大将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一朝跌落至寄人篱下的孤女,又从这样的境况中爬了起来,重新成为京城有名的贵女,被慎宗皇帝看中聘给先帝做太子妃,又一路成为皇后,然后在先帝年轻夭亡、朝臣咄咄逼人、小皇子年幼无知的困境之中,扶持着小皇子继位,自己则拉拢了当时势头正旺的昭王与首辅,成为监国太后……
这一路上,都家虽清贵,但对她的助力实则非常有限。她完全是依靠自己的能力与手腕,才获得今天这种地位的。
因此,都瑾虽不愿意,但也相信表妹经过权衡之后的选择是最正确的,也相信表妹不会害他,会为他选择对他最有利的方向。
所以,他慢慢点了点头,应道:“哦。”
可是他这种迟钝的状态,让他身旁的谢琇看着有一点担忧。
她侧过身去,询问地望着站在一旁的国师大人。
国师似是能看穿她的疑问,微微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将右手缠绕的那串佛珠交到左手,右手则食中二指并拢,指尖抵在都瑾的眉心,闭目凝神片刻。
然后,他睁开眼睛,望着谢琇,说道:“都大公子神魂不稳。这是战神借他躯壳渡劫、一体双魂的后遗症,又因战神之神识极为强大,都大公子不过肉.体凡躯,怎能与之相抗?”
谢琇吃了一惊。
“就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她问道。
国师大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自然是有。”他的声线清清冷冷,如同冬日的深泉。
谢琇:“方法为何?”
国师大人道:“以凡间所能寻到的最强血脉为引,于眉心绘符,将这等血脉之力引入都大公子神魂之中,可助他镇定心神。”
谢琇:“……”
这一番话几乎是在明示她,凡间所能寻到的最强血脉,不是天子之血,就是凤凰之血。
天子年方三岁,还是懵懂幼童,只怕血脉之力也没有恢复到最强时。
……唯一的选择,就是她。
大虞如今没有太子妃,亦无皇后。而她是明旨册封的太子妃、皇后、太后,就是唯一板上钉钉的凤命之人。
她没有过多考虑,一口应承下来。
“好。”她说,“需要我出多少血才够?”
玄舒大约也没有想到她这位身娇体贵、尊荣至极的太后,竟然毫不考虑地同意抽血救这位表哥,一时间居然梗了一下,没有立刻出声。
都瑾虽然头脑现在还有些混沌,但“表妹欲自伤取血救我”这个关键意思还是听懂了的。
他惊得几乎是立刻就要从榻上翻身坐起。
“不……不可!”他震声道,“怎可……让一国之太后,为怀玉而毁伤贵体!”
谢琇:“……”
啊,都怀玉本人,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吗。
第412章 【主世界梦中身】16
温雅, 斯文,平和,正直……平时遇到攸关己身之大事,亦能若酽茶之醇和宁静, 再大的事也能从容以对;但倘若遇到旁人施恩于他之事, 又能如烈酒之辛辣明快, 可不顾己身之安危,也要顾及君臣上下之礼,秉持道义而行事。
……是一位,再标准不过的君子啊。
谢琇不由得心中对都瑾起了几分敬惜爱才之念。
这样一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真君子,理应拥有更好的人生。
上一世他没能获得的, 这一世便由她来给他吧。
谢琇手上使了些力道,将正要起身的都瑾牢牢按在榻上,沉下脸道:“勿动!”
都瑾:“……”
被表妹……不,太后——沉着脸这样呵斥, 都大公子一时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又被她单手张开, 牢牢按在胸口锁骨之下, 位置也些微有些……微妙。
他若是硬要起身,表妹那只手不免会下滑, 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摸到哪里去;而且即使表妹手下很稳, 按在原处一动不动的话,那么他想要强行坐直, 也大有可能还得和表妹纠缠一番,说不定身躯也会多有接触……
一时间,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果真就这么僵直地躺在榻上, 像一截朽木那般,一动都不敢动了。
谢琇见他顺从了她的命令,这才放心了一点,转向一旁的玄舒,再问了一遍。
“需出多少血才可?”
玄舒的眼神有一瞬的波动,但很快地,他的左手一颗颗转动佛珠,将那丝波动又压抑于眼底,淡淡答道:“倒也无需紧张。所需血量,足够让贫僧将符箓绘完即可。”
谢琇想了想,觉得既然那符箓是绘于都瑾眉心的,面积再大也有限,不可能像上一世她绘那枚“锁妖符”于长宵背后那样,指尖伤口数次凝结,又被她强行咬开,反复几个来回,这才绘成。
她想了想,对玄舒道:“事不宜迟,这便开始吧。”
她错开身位,让玄舒来到都瑾榻旁,自己则往后退了一步,四下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一旁的墙边,伸手从墙上摘下了——挂在那里的一柄作为装饰之用的剑。
按理说书房这么一个做学问的地方,不应该有这种开了锋的凶器才对,但此时恰好非比寻常——因为之前长宵附身都瑾多日而露了马脚,都家表面上不敢声张,私下里却找了无数秘方,试图将都瑾身上那种神秘的“存在”驱离;而在都瑾起居之处,悬挂开了刃、又见过血光的兵器,也是这些“秘方”之中的一种。
不过谁能知道,长宵本就是天界战神,也不是什么邪祟,压根就不怕这些见血的兵器呢?
长宵之前还不动声色地拿下那柄长剑,从剑鞘中抽出来,评鉴过一番。
由于他们的姻亲谢家之前是镇西大将军,又替谢家抚养了唯一留在世上的那名遗孤——也就是今日的谢太后——因此虽然谢家全家尽没,但在军中还遗留下了一些香火情,想要找人讨一柄见过血的好剑,还是不费什么气力的。
这柄长剑就是都家从如今的镇西大将军府里求来的。现任的镇西大将军,曾是谢太后之父谢大将军的副将,父子数代都跟随谢家戍边,忠心耿耿;在谢大将军一家殉国之后,便被提升为镇西大将军。
这柄长剑,乃是他家老太爷昔年所用的兵器,自是没有疏于保养,被擦得寒光闪闪,供在家中武库里。都家来求,这才肯暂时出借。
长宵也承认这柄长剑看着不错,上头也沾染了一些血光杀意。但作为天界战神,他见过的神兵不知凡几,又怎会把一柄凡间兵器看在眼里?
此刻他赫然见到谢琇居然把那柄长剑取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唰地一下从鞘中抽出长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喂!”他脱口而出,疾步上前,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握住她持剑的那只手腕阻止她。
但是他忘记了,他如今是神识下凡,又不在都瑾的那具躯壳之内,半透明的神识只是虚影,他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她的腕间,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毅然抬起手来,横剑抵在手臂背面,轻轻一划。
她很明显是有所考量的,所以选择划伤自己的位置也是疼痛较不明显、又避开了所有重要血管筋脉之处。但即使如此,她白皙的肌肤瞬间裂开一道伤口,鲜红血液从中泉涌而出的景象,还是让屋内诸人为之一惊。
……确切说来,震惊的只有一人,就是都瑾。
他原本已经乖乖平躺在那张窄小的竹榻之上了,但玄舒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站的位置并不能完全阻挡都瑾的视线,因此都瑾依然望到了谢琇走到东墙之下,伸手拿下墙上不知何时悬在那里的一柄长剑,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手臂上割下的一幕。
那一霎,都瑾浑身猛地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一撑身下竹榻,便坐了起来,还要侧身下地,口中也脱口喊道:“……琇琇!”
他猛然坐直身躯,动静颇大,原本有可能会撞到就站在榻边的国师玄舒。但不知为何,玄舒似是早有准备,往旁边及时避开一步。
也不知他脚下是如何行动的,这一步的步法竟有些乘风轻盈之意,袍襟袖摆随之微微飘起,本在袖口处半遮半显的那只左手以及手上缠绕的那串佛珠,也就显露了出来。
他右手单手立掌,垂下眼帘,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都瑾顾不得应酬国师大人,身躯尚且摇晃着,就要一步跨下竹榻,像是打算冲过去阻止谢琇似的。但他神识本就混沌着,与躯壳尚不能很好地契合,此刻又猛然做了幅度这么大的动作,自是一阵头晕目眩,身躯丧失了重心,蓦地向竹榻外边歪了过去!
玄舒袍袖一拂,及时将都瑾的重心向反方向一推,让他倒回了竹榻之上。
玄舒此刻方沉声道:“都大公子,行事前要三思,莫要让娘娘白受伤这一遭啊。”
都瑾:……!
他立时体会到了玄舒的语中真意,白皙如玉的脸庞本就无甚血色,此刻却漾起了一片浓浓的晕红,就连耳垂亦是艳红如血,像是羞惭到了极处。
一旁的长宵本欲阻止谢琇,但奈何自己只是半透明的神识之体,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无功。
看到她手臂上鲜血绽出之时,那一瞬间,长宵几乎感到了一阵陌生的、鲜明的、怒不可遏的情绪。
他虽然是天界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也并不是金刚之体刀枪不入。他也曾经在与魔王的对决之中被对方一枪.刺穿了手臂。现在想想,那道伤口的位置竟然和她此刻划开自己手臂的位置差不多。
左臂,外侧,疼痛感会比内侧或手掌更迟钝一些,所以及时包扎好的话,或许不算十分受罪。
那一次他左臂受创,依然在对决之中一枪穿心,将那魔王挑于马下。
现在,她是人间凤命,是大虞的监国太后,小小一道伤口,可能也没什么的。
她是个心有成算之人,也唯有这样,她才能够坐到今天这样的位置上。
她既然下了决定,就该提前预料到后果。她权衡过自己将会承受什么,然后决定那种痛苦是她为了换回她那个好表哥而愿意承担的——
长宵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脏话。
他很不悦,非常不悦。
他以为原因是,他的行为终究给凡间带来了不必要的受伤——尤其是,那个受伤之人,是凡间的凤命之人,这样的话他渡劫需化解的因果还没消除,就又多了一条新的因果,他必须得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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