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帐内没有点灯,但谢琇上回扮作谢御史随从的捧旨中使前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大致看明白了帐内的布置。
这种军帐的布置和结构实际上大同小异,而盛应弦这种行事十分有条理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睡榻和议事之所混作一起的。
所以,上回她来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在盛节度使的座位后方,就摆着一架屏风;屏风后似乎还拉着一道帐幕,那帐幕后方,想必就是他睡觉、洗漱、更衣的地方。
此刻,那道帐幕无声被掀开。下一瞬,前世谢玹曾经无数次重绘、欲要在下一次相逢时赠十二娘一场荧光满天的“萤光符”,从进入那帐幕的不速之客手中扬起。
一瞬的萤光映亮帐幕后的情景——一座椸架上架着主帅的重甲,椸架旁摆着一只半敞的藤编衣箱,窗下摆着的一张窄榻上,眉目英挺的男人正阖目熟睡。
虽然帐中忽然由暗转明,只是数息之间的事,但男人已然十分警觉地蹙眉,继而猛然睁开双眼!
在他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之际,身体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翻身就要探手去拿放在枕边的长剑。
但他注定做不完这个动作了。
因为——
一道窈窕又矫捷的身影骤然发难,从帐幕旁猛地向前纵身,跃向窄榻。
那一跃掠过数尺,转瞬便弭平了帐幕到窄榻之间留出的一段缓冲距离。
来人身形如电,一跃上榻之后,分毫未歇,提脚便踢向榻上人的右肩。
榻上的盛节度使此刻正是向左侧身、以右手去够长剑的姿态,右肩吃这一踢,重心不稳,便向后倒回去。
来人丝毫不肯放松,就着盛节度使重新仰面朝天躺倒的姿态,紧跟着双膝一屈,膝盖就狠狠顶上了他的胸腹间横膈处,直把他顶得呼吸一窒。
但她并不手软,在盛节度使因为呼吸困难而动作稍微迟滞的一瞬间,她已闪身再度跃上,左手攫住他的右手用力按回榻上,右膝则死死压住他的左臂,整个身躯几乎是坐在他的胸腹正中,向前欠身,右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一抹利刃,横在他颈间,低声喝道:“别动!”
盛应弦:!
他甚少一个照面之下就受制于人,但今夜不同。
虽然他因为之前的熟睡而失了先机,但他已经十分警觉,也不过在帐中出现亮光的数息之间便已经惊醒,一息都没有空耗,便侧身去拿长剑,一连串动作已经是久经战阵而刻在了骨子里的反应,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对方压制住啊?!
他先前因为被对方膝盖狠狠顶了一下横膈而有点呼吸不畅,此刻刚调匀呼吸,赫然发现对方的脸已经距离自己的脸非常近了,几乎就悬宕在自己正上方数寸之处!
而他的大脑也已经飞快地克服了骤然事发时的一瞬混乱,全力运转了起来。
这么一来,他就很快意识到了——来人是个女子。
因为,她的身躯过度柔软,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箝制住他,她身上的一股隐约的暗香,也若有若无地在他鼻端萦绕。
那种香气,像是一种清冷的花香,又带着几分在身躯上沾染得久了、被体温烘暖,就变得温软起来的柔调,决不可能是男子会使用的熏香。
盛应弦一时间愣住了。
作为朔方的少主,他从少年时开始,就遭遇过许多类似的场景——不管是白日也好、夜间也好,在出外打猎时、在奢靡夜宴上,行刺他的情形,他全部都经历过。
毕竟,谁不想吞下朔方这么大一片地盘呢?若是能将他们注定将来英明神武的少主扼杀在未长成的时刻,朔方盛氏后继无人,一旦盛和礼死去,朔方就将群雄无主,陷入混乱;旁人便可趁机从中渔利。
自然,从另一方面想,也有不少势力行刺不成,便生出拉拢之心。无论是联姻也好、美人计也好,盛应弦也遇到过好几回。
然而,女刺客未做任何伪装、夜间只身入帐行刺,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而且——
她居然还能于转瞬之间,就对他形成了压制之势!
盛应弦少时就离家拜师学艺,武功亦是极好的,不仅是上阵杀敌的那种军中功夫,还有江湖之中这种千万人里直取一人首级的绝顶身手,他全都习练有成。
……然而,他此刻依然敌不过面前这位女子。
他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无视了她的警告,在黑暗里试着在双臂上加力,试图以男女之间天然的力气差异来反扑。
但是,那女子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他的尝试。
她横在他颈间的短刃立刻就又往前一送,准确地——压住了他的喉结。
她低喝道:“盛如惊!你是在找死吗!”
盛应弦:……!
他在那一霎,首先想到的是“啊我的喉咙要被切开了”,然后下一瞬意识回笼,他这才察觉到,这女子携带的短刃居然不是匕首,而是只有一侧开了刃的短刀!
而现在,这女子压在他喉间的,就是短刀的刀背,并非刀刃!
他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谁都不愿意莫名其妙半夜被刺死,不是吗。
但他现在就更加想不通这个女子的来历了。
他知道现在即使是朝廷也巴不得他死。但根据他所掌握的各种情报来看,他并不觉得宫中的暗卫就能有数招之内将他制服的好身手。换作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个一上来就足以直接挟制他的女子,到底是谁?!
他完全想不到。
他在试图发声时,因为喉结被用力压住,却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咳……”
那女子似乎意识到他暂时放弃了反击,于是稍微放松了一些手劲,而且把短刀从他喉结上移开了,转而继续架在喉结下方。
这个地方比起刚才也没有好多少。盛应弦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还是经常会碰到那柄短刀的刀背,引起一阵轻微的反胃和窒息感。
这种感觉完全出于身体的自然反应,是他以意志力也无法压制的。这让他更觉得一阵愤怒与无力。
“咳……你、你是谁?!”他咳嗽着,轻声问道。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想不到,此刻他帐外的守卫,想必早就遭了她的狠手。即使他扬声喊人来救,他也必定会在救援抵达大帐之前,就被她一刀割断了颈子。
他完全落居下风,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
但是那女子听了他的问题,却冷笑了一声。
“使君问这个有何用?”她的语气里含着一抹嘲讽的意味。
盛应弦叹了一口气。
“……假如盛某今日真要被姑娘所杀,也希望做个明白鬼啊。”他带着几分自嘲,洒脱地答道。
第436章 【主世界梦中身】40
他虽迄今为止依然未曾婚娶, 但三五好友还是有的,其中便有精擅揣摩人心的风流佳公子,平时言谈时也曾大讲特讲姑娘家一般的喜好为何,本是想要多教教他讨姑娘家欢心的法门, 不过他一概敬谢不敏;谁料到他今夜第一次用, 居然是用在一位马上就要夺他性命的女刺客身上!
他记得自己那友人明明言之凿凿地说“骤逢大变而言谈如常, 举重若轻,可是讨姑娘家喜欢的风度之一”。
盛应弦还记得自己当时嗤之以鼻,因为身为朔方节度使,他本就应该如此做。
但他那友人硬是又说“倘若身处困局依然言笑晏晏,甚至还能自嘲一二, 说不定能唤起姑娘家心头的一点柔软之意,博取对方的同情”。
盛应弦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忽然记起了这段话,便拿来用了一用。
……结果好像毫无作用。
他是第一次讨姑娘家的欢心, 果然业务太过生疏了。
唉。
盛应弦于黑暗之中,猛力地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试图稍微看清一点面前女子的容颜。
但他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出个轮廓来, 知道这位女子年轻窈窕,纤秾合度, 再多的, 就看不出来了。
当然,他也隐约能看得到, 她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张黑巾,从鼻子往下, 大半张脸都被遮住。
可是这张黑巾太轻薄,似乎遮不住她吐息如兰, 热热地吹拂在他的面容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然而又像是畅快似的低笑起来。
“哼,你也有今日吗,盛如惊?”笑声未歇,她忽而更压低了一点身躯,那如同幽兰一般的吐息,几乎随着她的唇齿的每一次开合,一下下吹到他的脸上,拂乱他一直冷静如坚铁的心湖。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她忽而曼声吟道。
盛应弦:……?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你我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同谐鸳盟,共许千秋万岁……”她继续缓缓吟诵道。
盛应弦纵使再不解风情,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自己竟然是在听一封婚书哩!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心念电转,思索着自己曾经对付过什么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才导致面前这位姑娘念念不忘要向他复仇,在对他下狠手之前,还一定要背诵这封写得情深意重、又极具特点的婚书——
没错,她方才念出的几句里,“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三句,已经活脱脱勾勒出一对生活在边境关城里的小儿女,自幼耳鬓厮磨,及长互订婚约的情景。
而以面前这位姑娘的年龄来判断,她的那位“未婚夫”想必与她年龄相仿,至多二十几岁。
倘若对方平安无事,她就不会以一种混合了怨恨与憎怒的语气,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还要坚持把这封婚书的内容背诵给他听了。
想来她的那位“未婚夫”遭遇不测,应当是与他有关。否则,她来向他寻的哪门子仇?
他又未曾真的揭竿起事,最多只是桀骜了一点,单论家国大义,好像也不应该惹来什么江湖侠士对他出手。
再者,朝廷之中,宫闱之下,当不可能轻易驱使她这样身手卓绝的侠女心甘情愿为之所用——除非,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某种深仇大恨的前因。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惹到她的?他的手下败将之中,似乎不曾有过身手与风姿都足以配得上她的人物啊……
他愈想愈觉得古怪,却又不想轻易打断她。
谁知下一刻,她的声音一顿,语气急转直下。
“奈何惊变突起,你我分隔两地,音书断绝,援手未及,终究心生仇隙。”
她的语调如冰,一字字诵道:
“今我离家学艺,远在深山,音信不通,归家之期未定;大姑娘身在京城,深荷皇恩,特准毋庸回转,料无相见之日。”
盛应弦:……?!
他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阵浓重的狐疑情绪。
这……这几句所说的情形,好像……有点熟悉啊?!
但在他厘清一团混乱的思绪之前,她的声音便如同冷硬的铡刀一般,陡然落下,切断了那种种思虑,愁肠百转。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即亲笔奉书一封,以求一别,自此相离,各还本道。”
那声音一字一句地复诵着冰冷的书简内容,在这样幽深的黑夜里,四周万籁俱寂,听上去竟然有一丝凄清冷厉的意味。
“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盛应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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