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也因此,佛子玄舒那样不讨喜的人设, “三生事”那样不讨喜的剧情,谁都不愿意去的任务……最后也落到了谢琇的手里。
因为给的酬劳太多了。
当初, 正是因为“三生事”的前一次修复任务, 让谢琇终于攒够了买房的资本。
在那个小世界里,面对佛子玄舒的百般冷淡, 还能硬撑着把“阿九”的剧情走完, 她都是靠着一遍遍在内心念叨“房子!房子!自己的房子!”,来平复自己受到严重伤害的精神的。
而在“阿九”扑倒在佛子脚下, 自愿成为他得证大道的最后一阶的那最后一场戏,她也是想到这一场戏过后, 她就可以买到那间位于高档住宅小区的豪华公寓,于是演得格外卖力, 七情上脸,情绪流畅,演技具备了极高的说服力,甚至后来还凭借自己在这个小世界里的表现,一举进入了当年十大虐文任务盘点的榜单!
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她就搬出来独居,生活也获得了她想要的平顺与安宁。
不用再去一遍遍听母亲含着愤怨说“我忍耐了这么多年,过得这么苦,全都是为了你!”、“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去寻找我的自由了!说不定会比现在过得要好得多!”,也不用再去忍耐那些在难得的假日、在家中的走廊或客厅,三人偶尔凑巧聚首时,相顾无言的时刻……
她听说父母现在已经分居了,这很好。
因为就在她搬出那个家的时候,母亲试图把她留下,但在发现百般劝说乃至哭骂,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定之后,母亲就提出,既然事已至此,她打算离婚,要自己的女儿拿出一笔钱来给她养老,如此才同意女儿搬出去住。
那一回,谢琇答应了。
也因此,她接了一个非常劳心伤神的古早虐文任务,无数次在小世界里拳头硬了的时候,为了剧情能走下去而不得不哑忍,自始至终对那位男主角怀着的只有愤怒与憎恨,甚至在回归时空管理局之后,面对着那一瓶竟然能够获得的“灵魂印记”,她的解决方式是——
拔开瓶塞,任那一团浮荡缭绕着的“灵魂印记”逸散于空气之中;紧接着把整个瓶子都随手扔进了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听着它坠进桶中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带着它里面所剩不多的一点黑雾,将要一起进垃圾处理站,她这才感觉胸中勉强压抑着的最后一点憋屈,差不多消散净尽。
还好,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她可以投奔的。
并不是单纯的“时空管理局”这个机构,而是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们,对她好的人们……
如眼前的崔女士,如眼前的盛应弦。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盛应弦的问题,而是如同以前无数次在产生疑惑时,向崔女士寻求指导和答案那样,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面前的崔女士。
“我……我有一点疑问,想要先请教您。”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极不明显的颤抖。
崔女士何等敏锐,自然是立刻听了出来。她面露安抚的笑意,向着谢琇点了点头,示意她“问吧”。
在问题说出口之前,谢琇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心头竟然带上了一点期待与紧张。
“……我想知道,是每一位这种‘支柱型重要人物’最终都必须回到小世界里吗?”
崔女士沉默了一霎。
她垂下眼,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思考。
然后,她抬起眼来,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在她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是的。”她说。
倘若不是这样,徐慎之或许当初还一时不能完全下定离开的决心。
可是……
倘若前头加上了一个前提条件“为了天下苍生”,那么没有一位心怀正义、富有风骨的士大夫会拒绝这样做。
临行前,他久久地、眷恋地凝视着她,然后说“燕雪,我何忍为了一己之私情,而祸及百姓苍生?”。
啊,“席燕雪”就是崔女士的真名。在“燕山雪”那个小世界里,徐慎之临终之前,崔女士曾经告诉过他。
在那个小世界里,他一直称她为“详妍”——“详妍”就是崔六小姐的表字,出自于《闲情赋》里的那句“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在那些耳鬓厮磨、情意绵绵的时刻里,他也曾如此对她附耳低喃,赞美着她的姿仪、她的美德、她的与众不同。
但后来呢?
后来,当她决意不走宅斗线,而是接受入宫的命运,要做站在这个皇朝之巅的那个人时,他送来了一张字条。
打开之后,上面只写着“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谢琇对这一段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以诗赋寄情,徐大公子确实是此中翘楚。当她看到这一段话的时候,都不免替他们心痛了很久。
“我想托付凤鸟替我向你传达衷辞,又担心他人已经抢在我之前;我愿做一段桐木,制成你膝上弹奏的名琴,但欢乐至极以后,终究会变成伤悲,我也被你推开,不再弹奏”。
谢琇:崔女士欠我一包面巾纸,真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她一步步走上这个皇朝的巅峰,而他在身后目送、在身后推动,做她谦恭、谨慎又忠诚的助手,甘愿铺在通往丹陛的阶下,做她的踏脚之阶……
到了最后,他咳血倒下,面色惨白,向她——向着至高无上的崔太后,呈上最后的遗折时,端坐在殿中的崔太后,展开缎面包裹的那封遗折,里面只写了四句诗: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谢琇:崔女士欠我两包面巾纸,真的。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而她今天在崔女士这里听到了后续的全部结局。
当他对崔女士说完那句话之后,崔仪沉默良久,尔后轻轻翘起唇角。
就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清河崔氏与朝清徐氏两大世家心照不宣,安排自家的六小姐与长公子相看。
骀荡的春风里,陌上佳人抬起右手,拂去一缕被春风吹到自己脸上来的长发。
她的衣袖因着这个动作而滑下了几寸,露出了一段皓腕,以及腕间的红玉手钏。
她并没有因为顽皮的春风将她的长发吹乱而羞恼嗔怒,而是迎着春风的来处,微微仰起了脸,合上双眼,翘起唇角。
彼时,徐大公子就站在距离她十数步开外的地方,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在投过去的一眼之中慢慢沉凝。
在他们最后分离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春天。
早逝的首辅回到了他三十多岁的那一刻,隐有暗涌的小世界里,但这一回,清河崔氏再无六小姐。
天子年幼懵懂,太后温和懦弱。朝清徐氏的家主,年纪轻轻即位极人臣,成为皇朝的中流砥柱。
这一次他没有再拱手让出家主之位,但却让朝清徐氏的冢妇之位空悬了一生。
他允许因为丈夫流连花丛而毅然和离归家的二妹代行冢妇之责,亦支持二妹终生不再嫁的决定。
在临终前,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子。
瓶子里装着早已失去药效的一些洁白……不,已经开始泛黄的药片。
那是他曾经见过的、不可思议的现代文明留给他的最后纪念品。
那些药片其中的大部分,都在他三十多岁的一场严重风寒之后使用掉了,拯救他免于由风寒转为肺病之灾。
后来,他身体一直还不错。再往后,那些药片大约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一点点丧失了药力,被他当作对她所在之处的最后一点怀念,而精心保留了下来,随身携带。
他仰躺着,呼吸已经不是很顺畅,脑海里却异常地活跃。
他想起了在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生活过的日子。
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比如在忙碌的工作后两个人一起坐在街边吃烧烤,他被桌上的油渍和旁边高声大嗓说笑的人弄得眉头紧锁;比如在温润的夏夜里携手一起漫步在街边的林荫道上,迎面有牵着小狗的青年和女孩子嬉笑着并肩走过,圆滚滚毛茸茸的小狗在他们前方欢快地拨动小短腿碎步奔跑……
还有,在那间距离地面足有二三十层楼高的豪华公寓里,他们在各个角落都留下了情深意浓、厮守缠磨的记忆。
朝清徐氏的长公子第一次知道地毯亦可、浴缸亦可、桌台也亦可,甚至野外——
不,野外还是算了。
他记起当时自己气急败坏、严词拒绝的模样,不由得微微笑了。
第496章 【主世界梦中身】100
那是多么美好的, 如同梦境一般的一段日子。
可惜,大丈夫立身存世,只有情情爱爱,终究是不会满足的。
甚至连她这样的女中豪杰, 亦不会满足。
否则的话, 崔六小姐当初就不会婉拒家中的安排, 毅然入宫。
他也知道清河崔氏彼时内斗得厉害,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个清白立世、屹立不摇的世家大族。
当然,朝清徐氏也未见得有多么清白良善。
可是,他还以为以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要应对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哦, 当然不是问题。
崔六小姐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足以支配整个国家,又怎么会支配不了小小的清河崔氏或朝清徐氏?
只是崔仪认为,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 更应当用在更伟大、更正确、更值得追求的地方。
而非绮窗绣户之后,朱门女眷之间。
她是他所见过最了不起的女性。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们两人可以携手闯过无数风雨, 却不可能有一个人去屈身侍奉另一个人。
他甘心供她驱驰,那是因为她目光所向的, 亦是胸有豪情壮志的男儿立身存世所应当奔赴的方向。
当有一天他的世界缩减为一方小小的办公桌、几片碎石碑或破瓷片, 或者几张模糊的拓片纸张……
久而久之,他的心中, 尽管极力压抑,依旧还是会生出不甘。
鸿鹄焉能安于燕雀之巢穴?
可是眼下, 他已经老得再也飞不动了。
他伏在这温暖又陌生,重重绮罗堆砌、却又无比空空荡荡的巢穴之中, 终于允许自己放肆地去思念那追寻了一生又一生、却终不可得的佳人。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
他近乎无声地呢喃着。
回顾我这一生,所愿皆无法如意,徒然一厢情愿地用心良苦,为情所困的心情却无人可以倾诉,只能独自一人在南边的林中缓步而过。
他竭尽全力,将手中紧握的那只小药瓶高高地举起,想要举到自己的眼前来,最后一次注视瓶身上那枚泛黄的标签上,她熟悉的小字。
“每日三次,每次两片,至少连服七日”。
呵。
和他想要提笔写给她的那些风雅诗赋、优美文字截然不同。
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十四个字,毫无平仄,毫无韵律,毫无美感,只有这等直接叙述,冰冷客观,直白扼要,简洁明了,却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他性命。
他缓缓闭上双眼,恍惚间,那一年春日的清风仿佛又一次吹拂在他的脸上。
缓坡上伫立着体态修长、身着鹅黄衫子的清冷少女,迎着那风仰首阖目,脸上浮现出一个惬意的笑来。
而在坡下,一袭蓝衣的俊美青年定住脚步,亦微微仰首,视线的终点就落在那少女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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