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我会时常给你捎信的。”
谢玹勉强翘了一下唇角,表示配合。
其实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有“传信符”,也不是这么烧的。相隔太过遥远的话,一旦中途有人或妖鬼拦截,为了保护通信内容秘不外流,传信鸟就会自动烧毁,化作一缕青烟,根本传不到对方的手中。
可是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深深凝视着她,说道:“善自珍重,琇琇。”
一阵风起,她悬挂在腰间的那只葫芦形荷包下方有些陈旧的络子,随风轻轻飘动。
他的视线有短暂的一霎移到了那只荷包上。但是很快地,他又收回视线,重新专注地凝视着她。
“我且在这里目送你一程。”他说。
“你先走吧。”
她看上去似乎有点为难,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有一个人可反应得很快。他有话说。
“什么?你们兄妹感人至深的道别已经结束了吗?终于可以走了吗?”
谢琇原本还有些难过和惆怅的眉目,一下子就变成了横眉竖眼。
“我警告你,你再这么无礼的话,我就要对你下命令了——”
“……我错了。”
狡猾的祸神滑跪得飞快。
他咳嗽了一声,摆出一副“虚心认错,就是不改”的神色,大喇喇地把左手里的缰绳递向谢琇的面前。
“来,十二娘,请上马——”他就活像是个殷勤得过分的店伙计一般,朝着她唱个喏。
谢琇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恶的妖鬼就是没有情商,即使他长得再漂亮!
跟哥哥分别——而且双方都差不多心知肚明,此生重逢的机会有限——的时候,她就这么欢欢喜喜地上马飞奔而去,就像迫不及待地要奔向她的新生活,而把哥哥孤零零地一个人丢在身后马蹄扬起的烟尘里,这算什么事呢?!
……要不是怕现在就宰了他,万一再影响谢玹将来单刷“三恶神”中的最后一位——灾妄神冲融的剧情的话,她真想……真想——
谢琇难得用一种毫不客气的语气说道:“牵着!我就喜欢走路!”
长宵一愣,满脸不解。
“这又是为何?”他问道,脸色万般无奈,像是误追随了一位任性的主人,不得不一直替喜怒无常的主人收拾烂摊子,怀才不遇、心力交瘁的可怜书生一样。
“那你不上马的话,我可以骑马吗?我甚至可以先行出二里地,给你和你那位好哥哥充分的话别时间——”
可是谢琇已经决定暂时不搭理他了。她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依然伫立在路中的谢玹。
“再会,哥哥。”她脸上漾起一个温暖的、安抚的笑容,柔声对他说道。
谢玹感到自己的咽喉一阵紧缩,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强忍着那种不适,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好的,琇琇。”
只要是你的决定,永远都好,琇琇。
他伫立在旷野里的古道正中,目送着那两人拖拖拉拉地一路走远。
长宵两只手里都牵着马,那马看上去也不太听话,但他竟然还有闲心一直偏着头与琇琇说话。但是琇琇却单手扶着肩上斜挎的包袱,脚步轻快地走在一旁,似乎对他所说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似的。
秋风把他隐隐约约的语声带了过来。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享受人生?”
谢玹听见琇琇冷漠道:“斩妖除魔。”
即使长宵已活了不知道多久,可谓见多识广,都生生地被这个答案噎得卡住半晌,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
“你?让我一个妖鬼去……斩妖除魔?!”
琇琇的声音里似乎有一抹得意的笑意。
“嗯,对。”
长宵怒气冲冲地喊道:“你这是故意说给你那个好哥哥听的吧?!让他听听你到底有多乖多善良,即使跟像我这样的坏心肠混在一起,也不改初心——这样的话好让他放心?!”
琇琇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咦,你在说什么?我当然要与哥哥做一样的事呀。”
长宵:“……”
他恼怒地一甩手,险些打到旁边无辜的马儿。
“啊,这光明又正义的大英雄大善人的味道!简直冲得我头晕!我身体虚弱,我走不了路了,我要骑马!现在就骑!……”
他们渐渐去得远了,已经听不到琇琇回答的是什么。
然而,长宵很显然是没有如愿以偿的。至少在谢玹的视野所及范围之内,他还是一直牵着马,高声抱怨,慢吞吞地走着,好像满心都是不情愿。
可是琇琇压根没有对他让步的意思。她背着包袱,缓步走在旷野古道上,脚步从容,发髻上绾着的发带在秋风中飘起,像是黄叶枯草之间最美的一抹亮色。
啊,谢玹想,一直以来,好像琇琇总有法子对付这些幼稚的、少年的小情绪。
在谢玹记忆里,即使是在那些他年少时彷徨不安,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足以担起虞州谢氏的百年世族、与世间安稳的重责大任的时刻里,琇琇也总是那么泰然自若,理直气壮,对他今后一定会成为这世间最伟大的除魔师这件事深信不疑。
那些强大的信任,现在想来,竟然就如同动荡的浪潮之中一抹恒定的锚点一样,令人心安,令人稳定,令人想要伸出手去,永远抓住。
很奇怪的,在这种时刻,谢玹却忽然想起了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那一天他途径某个小镇的街头,看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略带一点不耐烦似的站在树下,还活像是个老学究一样背着双手。那棵树下还有一块大石头,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就坐在石头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糖人,一边极力地仰起头来望着小少年。
“珏哥哥,你都好久没有回来了!”
小少年的语气不怎么好,听上去似乎有一点僵硬。
“都说了我要去书院,一月能回来一天就已经很好了……”
小女孩扁扁嘴,似乎显得有点伤心似的。不过她还是竭力振作起来,找了个新话题。
“那你在书院里都学了一些什么呀?”她问道。
“学了怎么写你的名字吗?”
小少年有点不耐,口气也不太好。“学了学了!”
小女孩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怎么写的呀?”
小少年的脸色有点发黑,但他还是蹲下身去,取了一根树枝,在小女孩脚边的泥土上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当他们走后,谢玹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小少年尽管满脸不耐烦,但他写字的时候甚至顾及到了小女孩的视角,写下的字是正正冲着小女孩的,以便她能一眼就看明白。
泥土上写的名字是“张珏”。
哦,难怪那个小女孩看了还会继续问:“‘珏’是什么意思呀?”
不知为何,小少年的语气变得更差了。
“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
小女孩咧开嘴笑了,门牙好像还缺了一颗。
“那不就是我们俩吗?”她笑嘻嘻地问道。
小少年的脸色立时就变得一阵青一阵红,活像是只河豚一样地双颊都鼓起气来,胀鼓鼓的,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用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小女孩的额头。
“你到底懂不懂矜持!郑秀秀!”
正是这一声“秀秀”彻底吸引了谢玹的注意力,拖住了他当时本欲离去的脚步。
他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秀秀”是哪两个字,但那一刻,他站在道旁的树影下,望着那个小女孩无辜地朝着小少年咧嘴笑,而小少年涨红着脸,不得不又满足她的要求,为她背诗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那时,那位名叫“张珏”的小少年,背的就是这首《长干行》。
啊,谢玹想,其实那位名叫“张珏”的小少年,同样有着这种心思吧。不然他为他的秀秀背诵的,就是别的诗了。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稚嫩的童声仿佛又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微微合上双眼,感觉到初起的秋风卷着黄叶,似要扑到他的面庞上来。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在记忆中小少年那尚未经过变声期的清朗嗓音,继续一声递一声地,背诵着这首诗。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现在,他伫立在旷野的行道旁,站在萧瑟的秋色里,目送着他的琇琇远去的背影。
前人亦有词云: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他想起他们曾经共度的每一个日子,但那些日子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尽管他再如何怀念那一瓶瓶糖渍桂花酱,融在水里喝下去,甜入心底;还有那一齐在树下泥土上画到一半的符箓,那些被她画得歪歪扭扭的线条,组合起来活像是山海经里的妖怪本身;以及那些被罚跪祠堂反省的夜里,她从窗缝里偷偷递进来的包子或点心;甚至是那些她曾经对他理直气壮地说过的、关于“世上最好的谢扶光”的话语……
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世上最好的琇琇,已经与他分道扬镳。他们都长大了,也都有了各自应当担负起的责任与道义。
虽然那些责任、使命、大道与正义,都如同一道道枷锁,但他们都不能自私地随意摆脱掉。
因为一旦摆脱掉,他们也就不再是他们了。
会将儿女私情摆在世间正义之前的谢扶光,还是世间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吗?
……既然琇琇想要看到世间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那么,他就永远当世间最明亮的那一道光芒吧。
谢玹抬起手探入前襟,摸到了掖在衣襟内的一个荷包,然后把它挪动到了心口的位置上,再将自己的掌心牢牢地覆盖上去。
那是临行前,他与琇琇交换得来的。
现在,琇琇用来装灵符的大荷包,在他的手里了。而他始终悬挂在腰间的那只葫芦形的荷包,则悬挂在琇琇的腰间。
这样的话,就仿佛他们还和从前那般,无论何时都会并肩作战,一直在一起一样。
只是,今日一别,将来他可会有再见到她的一日?
若真有那一日的话,他愿意自己动身相迎一百……不,三百里,五百里也行;也愿意让她就逗留在某个地方,由他自己赶路去见她。
可是,真的还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吗?
望着琇琇与都瑾——不,祸神长宵——远去的背影,秋风扬起谢玹发髻上的淡色绸带。
道旁草木斜逸,杂枝丛生,那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随风摇曳的长草之后。
他的心头浮现了那首诗最后的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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