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泉雪
时间?流速在这一刻回归正常。
墨竹披着朴素的长袍,笑容轻佻又艳丽,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连鞋都没穿。
她用?食指在何?康胸口上点?了?点?,语气矫揉造作:“哟,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是其他宗门派来?的奸细呢。”
“师姐……”
何?康正想说话,墨竹却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件外套,二话不说,兜头罩了?上去。
“叫谁师姐呢,你从?哪溜进来?的?我可不认识你。这里是凌霄宗的后山,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意?欲何?为?”
何?康被蒙着头,艰难地挣扎:“我是何?……”
“你是何?人?”墨竹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又不放心?,施施然给他下了?个禁言术,“我们凌霄宗是四大宗之首,很多邪修都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正面打不过,背地里想暗搓搓搞小动作的人可不少……”
她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哎呀你看,我是该把你移交给戒律堂长老调查好呢?还是直接禀报宗主,宗内有邪修作祟好呢?”
“——不管了?,先揍一顿吧。”
她拔出深深钉入石壁的大刀,调转成刀背一面,重重拍下。
下手之狠,简直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围观者有不少人都笑出了?声,程思瑶更加尴尬了?:“看来?不是这段……我往前倒。”
眼前场景陡然一变,切换成了?临仙塔附近。
依然是相同的俯视视角,九层古塔巍峨耸立,四周环绕着浓郁的灵气。
这座塔存在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凌霄宗第?二任宗主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所谓的四大宗称号,邪修声势浩大,肆意?妄为,草菅人命,甚至常有屠杀全城百姓以?供自己修炼的残忍行径。
临仙塔最初是作为避难之所,因而?周围设下了?重重禁制,绝不可能强闯。后来?四大宗联手,邪修渐渐销声匿迹,偶尔出现一两个也都被附近的名?门正派剿灭,临仙塔便改造成了?凌霄宗的藏宝阁。
一到九层,越往上存放的宝物等级就越高,有资格进入的人也越来?越少。
到了?第?九层的艮山钵,能进入者,不过宗主程昀泽与几位长老而?已。
日头高照,何?康与其他几位弟子一同,负责临仙塔的巡逻。
凌霄宗内戒律森严,甚少有人敢在凌霄宗的地界惹是生非。巡逻工作枯燥无比,一上午都无事发生,何?康有些犯懒,便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自己了?躲到阴凉处。
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进,眉眼弯弯,娇俏的面容在阳光下分外可人。
她道:“何?师兄,我正想找你呢。”
她是宗主亲女,性格虽有些刁蛮却也无伤大雅,自小就享尽宠爱。何?康见到是她,微微放松了?些,也跟着笑道:“思瑶。”
程昀泽在凌霄宗是堪称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人人敬仰。因此作为普通弟子的何?康,对?宗主亲女程思瑶毫无戒心?,几句话就将自己的巡逻任务交代得一清二楚。
待何?康离去之后,她又悄悄觑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摸出怀里的令牌。
那是她从?程昀泽处偷来?的,代表着凌霄宗宗主的最高权限。
临仙塔厚重的石门轰然大开,她双手背在身后,雀跃地走了?进去。
“哈哈……这个我可以?解释!”程思瑶的画外音响起,笑得极为勉强,“我只是借艮山钵开了?浮生若梦,你们都知道的,跟瘟疫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继续往前倒了?啊。”
容潇终于开口:“先等等。”
这道声音离得很近,几乎是贴在方言修耳边。方言修看不见大小姐的身影,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程思瑶不明所以?,幻境又一次开始加速。
天边云卷云舒,日头西斜,临仙塔周围人来?人往,巡逻的弟子换了?好几班。
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再度出现时,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她抬起头眯了?眯眼,比了?一个耶的手势:“搞定?!你们就等着吧,哼哼……我爹的生辰宴,绝对?办不成了?!”
她混入人潮,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艮山钵确实不是她偷的。
直到这时程思瑶才意?识到容潇此举的原因,撇了?撇嘴,有些不满。
“我都说了?我没有……这次我没写剧本,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总该信我了?吧?算啦,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继续往前……”
“这次的浮生若梦范围太?大了?,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启动,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幻境骤然波动起来?,宛如静水之中投入了?一枚石子。先前散去的云雾重新聚拢,遮盖了?所有画面。
程思瑶喃喃道:“说出意?外就出意?外,我这张嘴莫不是开过光?”
“思瑶!”是玉衡的声音,“稳住,你等我——”
幻境中并不止他们几人,还有凌霄宗其他弟子,以?及外面华阳城的百姓。先前程思瑶设下了?禁制,将他们与其他无关人员隔开,此时由于幻境波动,这层禁制便失去了?效用?,鼎沸的人声如泄洪般,争先恐后地涌入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根本没来?过这里!”
“谁?到底是谁在捣鬼?”
“娘,我想回家——”
方言修转身,朝先前容潇出声的地方伸出手:“大小姐!”
随着幻境的崩塌,眩晕之中又额外多了?几分刺痛感,他拼命维持着清醒,却依然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天边的夕阳开始褪色,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灰暗的色调,让他不禁联想到现世里古董相机的胶卷。
“不可能,我对?墨竹师姐的刀再熟悉不过,不可能失误……除非、除非……你们有谁携带了?比这把刀品阶更高的东西!”
“我在这里。”
似乎哪里传来?了?大小姐的声音,转瞬之间?就被淹没了?。
随后是铮铮剑鸣之声。
这道声音混在此起彼伏的人声里,却听得清清楚楚。方言修摸索着走了?几步,眼前终于出现一截雪白的皓腕,其上是红色的衣角,在周围逐渐褪色的幻境中格外惹眼。
方言修想要握上去,却在将触未触之时,身形陡然一沉——他的
意?识终于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再次拥有了?实体。
喧嚣的人声于这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华阳城,身边花灯连成一条火红色的长龙,山巅之上明月高悬。
行人步履匆匆,不知是浮生若梦模拟出来?的假人,还是那些被拉进来?的普通百姓。
这里似乎是庙会那日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握住大小姐的手,大小姐并不在身边。
方言修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沿着记忆中走过的路迈开脚步。
“这里总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其他人都到哪去了??”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大小姐不在,他十分忧心?自己的生命安全,顺理成章地又想起了?自己的金手指——如果能称得上是“金手指”的话。
“系统?还活着吗?”
没有回应。
除了?偶尔耍脾气懒得理他,系统从?来?都是有问必答的。方言修心?下疑惑,又问了?一遍:“你还在吗?在的话回我一下……至少告诉我大小姐怎么样了?。”
依然没有回应。
好吧,看来?这浮生若梦果然玄妙至极。
往前走了?几分钟,便是庙会那晚曾经见过的嘉云寺。奇怪的是,幻境里的华阳城人来?人往,到了?嘉云寺这里,人流却忽然少了?许多。
嘉云寺大门前方,北风卷过满地落叶,那晚躺倒的叫花子与扫地的小和尚皆不见踪影。
大门敞开着,方言修驻足观望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他那时和系统聊天,带着现代人特有的蔑视的态度,去评判什么社?会变革什么生产力之类的东西,对?真正处于底层的叫花子袖手旁观。回头却见从?来?都处在云端的大小姐,端了?一碗粥过来?。
在叫花子眼中,她与天神无异。
寺内空无一人。
这里没有曾经络绎不绝的香客,远处不知何?人敲响了?钟声,穿过幻境里夜晚时分薄薄的雾霭,落入到这间?空荡荡的大殿里,沉闷而?悠长。
像是一坛经年的苦酒。
方言修的到来?打破了?这片静谧。说来?也奇怪,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他能看见阳光之中浮动的灰尘,但其他地方却又保留着人为的痕迹,神像与案台都擦拭得非常干净,香炉上还插着几支尚未燃尽的香。
大殿中回响着他的脚步声,神像高踞于莲花座之上,面容在后方模糊不清。
袅袅而?上的尘烟里,神像垂眉敛目,投来?悲悯的一瞥。
第51章 众生皆我
方言修怔怔地抬起头, 与那座神像对视。
案台上烛火摇曳,几支香尚未燃尽。
神像通体金身,端坐于莲花座之上?, 微微颔首,竖起的手掌抵在胸前,掌心处镀上?的金箔已脱落了少许, 露出内里红褐色的铜块。它神色无悲无喜, 唇角微勾, 垂下来?的眼神满是悲悯之色。
佛教?认为?, 芸芸众生自降世起便携带着前世的罪孽和因果,要体验过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而后才能?看破红尘, 做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但幻境之外真实的嘉云寺,香客从来?都是络绎不绝的。如非有放不下之事, 他们又何必来?烧香拜佛呢?
像大小姐那样通透的人终究是少数,而他只是一个经常会患得?患失的庸人而已。
方言修深吸一口气。
幻境中的华阳城依然繁华无比,人来?人往,唯有嘉云寺空无一人,也许正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指引他来?到这里, 直面这尊高高在上?的佛像, 像那些形形色色的香客一样,虔诚地点上?一支香, 祈求诸天神佛。
他捻起?一支香, 微微掀起?眼帘。
咚——
夜风伴随着?钟声一同吹入殿内, 在寂寥的天地间缓缓荡漾开来?。晃动的烛火在他眼底浅浅晕开,烘出一点错觉似的暖色。他抿了抿唇, 清瘦的身形立在神像正前方,显得?渺小如蝼蚁。
他眼神闪了闪,却?无半分退缩之意。
也许他前半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被困于医院的囹圄之间。
也许他前半生亲朋离散,茕茕孑立,从未拥有过长?久的关系。
也许命运与他抵死缠绵,万般种种,皆是为?了眼下这一刻——
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方言修对着?佛像缓缓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