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泉雪
第86章 道阻且长
“报、报告掌门, 我今天在宗门外发现?了?这个人,见他伤重,就自作主张把他带了进来……”
容宴背着手, 沉默不语。
作为清河剑派的?掌门,他在旁人面前威望很高,弟子低着头, 声音越来越低:“弟子想拿走他那把剑, 但他攥得很紧, 弟子想这把剑对他来说可能是非常重要?之物, 但没想到……”
他当时救人心?切,没来得及想太多,如今回想起?来, 却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
那?人看面容分明很年轻, 至多二?十来岁,却已是满头霜雪白发, 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一双眼睛也颇为奇异,是非常少?见的?灰色,看人的?时候像是蒙着淡淡的?一层雾霭。
几乎不像是真人。
容宴摆手打断了?他:“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吗?”
“有。”弟子明显松了?一口气, “弟子将他抬进来时, 他衣襟里掉出了?一块令牌……”
“——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门帘,蔺琼华裹着大氅缓步走了?出来。修仙之人体质远非常人能比, 她刚生产完, 身子还有些虚弱, 但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别的?地方便看不出什么了?。
听完了?弟子的?解释后, 蔺琼华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她在清河剑派的?地位与掌门无异,甚至因为天枢这一层身份,在弟子心?中的?地位还要?隐隐压过容宴一头。弟子不敢怠慢,连忙呈上那?块令牌。
蔺琼华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容宴凑过来:“这是……”
“七星殿的?东西。”蔺琼华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她定了?定神,再次转向弟子时,语气俨然带上了?几分急切,“他人在哪里?”
“不知?道。”
“……什么?”
弟子俯身行礼:“当时那?把剑划伤了?大小姐的?手臂,弟子就先赶去看大小姐的?情况了?……等我带着宗内的?医修过来时,他已经离开了?。弟子找遍了?宗门上下?,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人没有修为,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自行离开呢?
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除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与一块代表七星殿的?令牌,那?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蔺琼华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将令牌翻来覆去地查探了?一番,许久才道:“看其样式,应是由七星亲自认下?的?外门弟子。七星之中有心?照不宣的?约定,若是在外游历时遇见了?不错的?苗子,可代掌门认下?,日
?后其他七星若是见到,均要?全力相助……”
——这是几个月以前,或者说?是二?十年以后,方言修随容潇造访揽月宗时见到开阳,算出了?朱砂壶那?一卦,由开阳亲手送出去的?。
开阳本意?是为七星殿搜集好苗子,想让有朝一日?方言修借此拜入七星殿。然而他带着这块令牌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后面来到七星殿时,全程都被?困在剑中,因而这块令牌也未曾有机会重见天日?。
不曾想它真正的?作用却是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在清河剑派被?送到天枢蔺琼华的?眼前。
蔺琼华闭上眼睛,侧耳听了?听。
“有鸟鸣声,先六后八。”她掐指一算,“上卦为坎,下?卦为坤,加之时辰巳时,动爻为六……若算应期的?话,应是落在……”
“坎六坤八,巳时为六,所以是二?十年以后。”他们讨论的?中心?人物正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段对话,“从体用生克的?角度来看,体卦为坎,而作为用卦的?坤代表土,克制水……啊,看来我如今处境确实不怎么样。”
体卦代表了?他,用卦代表其他事物,此卦用克体,为大凶之兆。
怪不得,他在旁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方言修垂下?眼睛,顺着蔺琼华这一卦继续推了?下?去。他沉思时喜欢一个人喃喃自语,总之自始至终也没人会听他说?话:“她若想见我,须要?等到二?十年以后,至于地点么……此卦中我为坎水,从五行生克的?角度来看,须得金生水,也就是一个五行属金的?地方……”
他微微一愣,然后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华阳城,嘉云寺。
神像通体金身,端坐于莲花座上,于袅袅尘烟里垂眉敛目,投来悲天悯人的?一瞥。
系统是七星鼎器灵与蔺琼华的?一缕神魄融合而成,在浮生若梦中系统没有回应,蔺琼华神魄归位,灵智恢复,这才有了?她缓步踏入嘉云寺,提醒方言修时空回溯仅需两?件神器的?一幕。
作为定微剑的?剑灵,方言修记忆力远非寻常人可比,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是来找你的?。”
“我猝不及防被?拉入了?幻境之中,不知?自己位置,便占了?一卦。得出变卦为乾,指向西北方位……而乾卦又象征纯阳天门,代表神佛……是以,我便来了?这里。”
恰好,乾卦在五行中也是属金。
“……二?十年后?”然而现?在的?蔺琼华对未来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他带来的?那?把剑呢?”
容潇已经睡下?了?,蔺琼华小心?翼翼地带上门,跟着弟子去看定微剑了?。昨夜下?过了?一场大雪,地面有些不便行走,她撩起?裙摆,视线触及方言修的?位置时微微一顿,旋即不着痕迹地扫了?过去。
她看不见方言修。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昨夜的?不速之客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诡异,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就像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来过。
但其实他一直都在这里。
方言修没有跟上去,这时候容潇才刚刚出生,强行解开本命剑的?契约容易反噬主人,就算清河剑派看不出定微剑的?真身,也绝对不会强行解契。
他已经感受不到迎面吹来的?寒风了?,只能听到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他愣了?许久,缓缓伸出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肋下?三寸,是心?脏的?位置。
这里曾经数十年如一日?地跳动着,有时如同急促的?鼓点,演奏出一团炽热的?火,令他血脉偾张。有时又是沉重的?钟摆,在他关于现?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现?在看来,那?些记忆也许正应了?他同开阳信口胡诌的?话,说?什么庄周梦蝶——许多个夜晚,他就是数着自己心?跳声度过的?。
他自有记忆起?就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能活下?来堪称医学奇迹,平时生命体征全靠仪器维持着,直到穿书以后情况才好转了?一点。他以为是这个修仙世界灵力丰裕的?缘故,让他这个经脉寸断之人都不自主地吸收了?一些灵气。
而后他渐渐意?识到,他的?所有过往、所有经历都是早就设定好的?,包括在现?世那?段虚假的?记忆。
他时不时发作的?病情,徘徊不去的?死亡阴影,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是因为摇光确实履行了?与大小姐的?约定,帮她重铸了?这把剑,只不过铸的?不是定微剑本体,而是那?时尚未化形的?剑灵。
病情发作之时,胸口传来尖锐的?钝痛,像是有铁锤重重砸落,继而将他整个人置于烈火之上焚烧——那?分明是铸剑的?过程。
如果他过去的?人生皆是人为的?设计,那?为何?偏偏是心?脏病,而不是别的?什么呢?
方言修想,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这是过去的?他在跨越时空提醒自己,若想要?定微剑出世,回到过去与大小姐重逢的?时候,就要?往这里刺。
如今这颗鲜红的?心?脏达成了?它的?使命,涌出的?鲜血流淌过定微剑锈迹斑斑的?剑身,它便不需要?再跳动了?。
他的?指尖触及他的?胸膛,不出意?料,那?种熟悉的?起?伏已经消失了?。
定微剑滴血认主的?同一时间?,方言修的?心?脏也彻底停止了?跳动。他松开手,任凭定微剑坠在地上,满是不甘地抬眼望向白茫茫的?大雪,遗憾着最后还是没能看她一眼。
但可能正是因为定微剑认主的?关系,他肉身死去,灵魂却顽强地留存了?下?来。他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但这一次,也没人能看见他了?。
那?他现?在究竟算什么呢?
系统没有实体,尚且能绑定在他身上与他对话,而他如今可真的?是空空落落、孑然一身了?。带着一双几乎半瞎的?眼,与一颗不再跃动的?心?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将以一个无人能见的?幽灵的?身份,在过去的?清河剑派等待足足十个春秋,才能迎来真正属于他的?结局。
而后,十年磨一剑。
这条时间?线上的?他将在二?十年后的?剑庐诞生、醒来,所见的?第一眼,便是红衣仗剑的?大小姐。她的?双眼漆黑如墨,清冷而昳丽,望过来时似有灼热火光。
想到初见时的?场景,方言修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他的?□□已经湮灭,而自那?肉体凡胎之中所生出的?炽热情感也一同烟消云散了?。如今的?他只是徒劳地在等待,所思所想尽是冷漠的?旁观者角度。
“……但还是有些遗憾啊。”
直到那?时候,轮回中新生的?方言修才能再一次看清她的?脸。他们只会以为这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初遇,殊不知?,这其实是有人期盼至死的?久别重逢。
第87章 石火梦身
清河剑派的时光漫长而无趣。
山下柳树抽出第一缕新芽的时候, 便迎来了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候鸟北归,桃花漫山遍野。唯独这里海拔太高, 没有?四季变幻的概念,有?的只是万里?长风与纷纷落雪。
清河剑派的心法以水灵根为主,生来就与这种环境相合, 换做一般人?却?是万万难以?适应的。方言修见过许多慕名前来的人被严苛的环境吓退, 甘愿放弃修炼成仙的机缘, 回到繁华的俗世里。
好?在他感受不到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 他的□□已经死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等待死亡的魂灵而已。
他不是没想过?离开?, 但定微剑在这里?, 他走不了太远。
大?多?数时候,他便坐在大?殿门前的石阶上, 挑个比较闲适的姿势,对着眼前一大?片看不清楚的色块,静静倾听着周围的声音。
时间久了,他渐渐学会了通过?声音辨别出说话的人?。
“师兄,我今日课业已经完成了
, 你管不着我, 我下山去玩啦,再见?!”
少女叽叽喳喳地撒着娇, 她在这一辈弟子中排行第三, 出生后不久便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扔在了清河剑派门口, 容宴本想将她送回?去,还是蔺琼华做主留了下来。
“喂!你自己玩我不管, 你是不是想偷偷带上大?小?姐?掌门说了大?小?姐过?两天就要开?始学剑了,你可别带坏她!”
“略略略~”三师妹比了个鬼脸,“我知道啦,再说大?小?姐心里?只有?她的剑,我想带她出去玩她也不愿意啊。”
容潇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出生,不论年岁大?小?,清河剑派的人?都要喊她一句大?小?姐。
方言修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是第几年立春了呢。
对了,是第六年……因为这一年,六岁的大?小?姐要开?始学剑了。
说是学剑,但其实只是学着引气入体?,将灵力汇聚于剑中——容宴觉得天灵根更需要小?时候好?好?打下基础,不宜操之过?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教她清河剑法。他记得大?小?姐真正开?始学习清河剑法,要等到九岁那年。
清河剑派的后山是她最常待的地方,这里?有?一大?片竹林,是天寒地冻中少有?的一抹青翠之色。竹子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弯了腰,长风拂过?,便洒落纷纷扬扬的一大?片。
方言修踏过?满地竹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宗门大?殿到后山的路不算长,他却?走了好?几个月才能认清路。他扶着一棵竹子,费力地眯起眼,足足过?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密林间那一点剑光。
是容潇在练剑。
这时候的容潇个头才到成年男子腰间,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经隐隐透露出日后那副清冷昳丽模样的雏形。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定微剑,深吸一口气,一剑挥出——
竹子晃了晃,积雪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竹身上只出现了浅浅一道剑痕。
她对着这道剑痕冥思了许久,转过?头去。
“爹爹,为什么我出剑只是这样的结果呢?”她不明白,“我前两天见?二师弟学剑,他那一剑聚起的灵力明明不如我,却?能斩断好?几株竹子……”
“你的剑不如他。”容宴道,“他的剑虽不如剑庐铸造出的神兵利器,但在灵剑里?面也算是不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