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春鸢
犹豫许久,纪明远只让小厮去敲徐家的门:“只说是老太太送三妹妹看的,不必提我。”
两个小厮忙答应了,抬着书箱过去。
纪明远躲到从徐家大门看不见的巷口墙后。
很快有人出来,和小厮们说了几句话,便向内叫人,一起把书箱接了进去。
两个小厮回来复命。
“大爷,回家吗?”
再不回去,只怕老爷太太要问了。
就是大爷花了几十两银子买上这么一箱书,竟连徐三姑娘的面都不见。
“……回吧。”
纪明远最后看了一眼徐家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
他收回目光,转身回家。
……
徐婉正与兄弟姊妹们一起,在厨上做晚饭。
她从小便常听长辈们说,徐家以前是巩昌侯府,威赫炎炎,权势不输几家国公府多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更不必说。
可她出生的时候,徐家已被夺爵、抄家二十余年。当年除了几身衣裳,家里没留下任何财产,连女人的嫁妆都被抄没。多亏嫁入安国公府的姑祖母常年帮扶,给家里送了房舍、送了庄地,一年出息似乎有一二百两,大约够家里几十口人都能吃个半饱。
徐家犯的是谋反大罪,全家还能活着,已是极其幸运。
她长到八岁,祖父去世。
从那以后,家里便少提几十年前了。
家里长辈、兄弟们也各自有了营生。三叔在五城兵马司做差役,五叔在两条街外的绸缎铺做伙计,家里女人做针线赚的银钱,又比男人在外当差赚的还多,所以日子便还过得去。
姑祖母又每年额外送一百两,做小辈上学束脩、买书的使用。家里所有用的笔墨纸砚,也全是姑祖母每月按时派人送来,分到每房,足够女孩子也能练字。她就是用姑祖母送的笔纸学会的写字。
又因被姑祖母选中,她在国公府过了一年多国公姑娘的日子。一年里读过的书、写过的字,比过去十三年还多。
幸好没忘了怎么做饭。
家里女儿的手要做女红换钱,比男子的手金贵,所以一概劈柴、烧火、挑水,乃至洗菜、切菜、炒菜的事,全是男子做。女儿只管做淘米、揉面这些不伤手的活计。
加了粗面的两面馒头上了蒸笼,徐婉和妹妹们便洗手回房。
长辈们又在为她带回来的绸缎金银争执。
“温夫人送的衣料,才是给全家女孩儿的,我们婉儿难道没拿出来分?”娘把炕桌拍得“乓乓”响,“剩的那些,就是老姑太太单给婉儿的!”
娘另一手还指着大伯、三叔和大娘、三婶:“你们别太贪心!谁叫只有婉儿让老姑太太选中?不是婉儿,你们各房连这次的缎子都得不着!你们不服,咱们这就去见老姑太太,问那些东西到底是送谁的!”
“二嫂,话不是这么说!”徐三太太被指得心虚,皱眉道,“老姑太太选的是徐家的女孩子,只是婉儿出挑些,只她进去了罢了。可咱们想想,老姑太太哪次送东西,不是全家各房平分——”
“你少放屁!”徐二太太冷笑,下炕就扯住三弟妹的胳膊,“走!这就和我去见老姑太太!”
“二嫂说话归说话,动什么手!”徐三太太不去!
“二嫂!”徐老三也张了张嘴。
“要东西的时候你不张你那烂嘴,由得你媳妇胡扯,现在看她要吃亏了,你就突然又长出舌头了是不是!”徐二太太骂道,“本是我们女人说话,既然你们男人也要说,就都痛快些,一起说!别装软蛋!”
“三弟!”徐老大清清嗓子。
徐老三只好忍了这顿骂。
徐婉和妹妹们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呦,婉儿!”徐三太太看见了侄女!
她赶紧甩脱二嫂,拉住侄女,笑说:“东西是你带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该分给你姊妹们?难道只你自己穿金戴银,叫姊妹们衣衫邋遢,不成体统?”
“别扯孩子!”徐二太太赶上来搂回女儿,“别说婉儿回家之后就没再穿戴过一次那些衣裳首饰,就算她真用了,也是她有本事、该享的福!你怎不怪你自己的丫头不争气没出息没能进国公府?”
和徐婉同岁的徐妙“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徐老四、徐老五还没回家。
屋里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做第一个为了钱财和亲兄弟撕破脸的人。
这时,几个小辈抬着一个不小的箱子过来:“姑祖母给三妹妹送了一箱书!”
徐妙打了一个哭嗝儿。
屋里大人们便暂停了争吵,看小辈把箱子抬进来。
徐二太太得意松开了女儿,示意她去开箱,又看嫂子弟妹:“老太太果然疼你,又‘单独’送你东西!”
她把“单独”两个字咬得很重。
徐婉却心中微动。
老太太,送了她书吗?
“二哥,”她问,“送书来的是谁?”
“不是常来的那几个人,”徐二哥忙说,“是两个眼生的小厮。但看穿着打扮,是国公府的人没错。”
徐婉抿起嘴唇。
“娘、爹,我出去看看!”
说完,不待长辈们答应,她人已跑了出去。
她在安国公府还学了骑射,所以,她现在跑得比两年前更快。
她跑出巷口。
她看到了表哥!
表哥要上马了!
“表——”
徐婉呼唤的声音被堵在喉间。
有好几个——好几十个——穿甲胄的兵士,围住了表哥。
表哥被捆起了双手,押上囚车。
表哥看见她了。
表哥神色慌乱,却对她摇头。
“快走!”
表哥嘴唇张合。
“别来,快走!”
也有禁军看到了这个素衣布裙、难掩姣丽的年轻姑娘。
他们没有追过来审问。
……
徐婉一步一停,回到了家。
追着她出来的徐二哥也看见了那些禁军。
兄妹俩互相搀扶着。
见到长辈时,徐二哥已满脸泪水。
徐婉却没哭。
“安国公府,好像获罪了。”她说,“几十个禁军把表哥押走了。”
“姑祖母送的东西,我要留着,或许以后还回去。”她看向屋内所有亲人,“国公夫人送的衣料,也请大娘、三婶和妹妹们先还回来吧。总不能受了好处,人家遭事,便束手旁观。”
徐老二磕了磕茶杯。
“是,该还。”他问大哥和三弟,“还?”
徐老三不吱声。
徐老大半晌点头:“还!”
-
已至二更。
在夜色的遮掩下,纪明遥轻轻下马,走入熟悉的安国公府。
她来看四妹妹。
若说这安国府里,还有谁她放心不下,也就只有四妹妹一个人了。
明丰算半个。
禁军封锁安国公府在申正三刻。纪家筹备纪明远的婚事,纪明宜多日不上学,都在正院帮温夫人办理家事,因此,也被一同关在了正院。
五间正房里关押的人员太多。为减少麻烦,是两个女官先入内,将纪明宜领了出来。
春夜仍寒。纪明遥拿着斗篷就往四妹妹身上套。
还好,还好。她仔细看四妹妹。衣衫完好,发髻没乱,脸上手上也没伤口,只是哭得眼睛肿了。
时间紧急。
领四妹妹远离正房,纪明遥便低声说:“安国公犯的是重罪。你姨娘是他的侍妾,明丰又是儿子,只你是没出阁也没定亲的女儿,分量最轻,我只能带走你一个。”
这是她向皇后求来的恩典,可以让四妹妹暂时免受关押之苦。
“你要不要同我走?”她问。
纪明宜只有片刻怔然。
“我——”她决定,“二姐姐,你送我去见姨娘和明丰吧。”
“你决定好了?”纪明遥向她确认。
“嗯!”纪明宜努力对她笑,“只要能和姨娘明丰在一处,我就不怕了!”
“好,”纪明遥答应,“我请女官送你去。”
她暂且还不能承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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