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春鸢
“我早起已见了一回,现下只觉得个个都是好的,多谢老太太和太太替我们操心了。”
纪明达说话滴水不漏,又笑向何夫人致意。
何夫人越发地高兴了。
她才要说让新儿媳妇多管教管教儿子,给他这野马好好地紧紧笼头,也好让老爷高兴,便见儿媳稍稍颦了眉,疑问说:“只是我看,从前服侍在大爷身边的丫头少了一个。我记着大爷房里只属她最得用,从前一应事都是她管,还想找她好好问一问,人却不见。”
纪明达赔笑看着外祖母,又看舅母,问:“她似乎是……太太陪房家的孩子,难道,人已经放出去了吗?”
何夫人半张开嘴又忙合上。
她怎么忘了……不是……怎么这就提起了这一茬!!!
从阳真是……那就是一个丫头,让她过去伺候能怎地?好过现在难堪!
她那些侥幸的想头全飞了,更没了主意,只看婆母是如何说。
张老夫人搂着外孙女的手也不动了,转头看孙子。
温从阳浑身发僵。
从如蕙姐姐怀孕以来,他想过很多次,若被发现、若被长辈们和纪明达逼着如蕙姐姐打掉孩子,避着撵她走,他该怎么据理力争,该怎么迎着这些人的怒火,挡在如蕙姐姐身前。
他也觉得到刚才为止他都做得很好。
院里虽然有人猜出了什么,可没人敢往上说,不但都装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向如蕙姐姐卖好。老爷太太和老太太更没听见一点风声,也没起疑心。
但现在,他迎着满屋人的目光站了起来,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被纪明达疑惑却微笑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听见自己开口:“如蕙姐姐她……病了,我让她歇着去了。”
“病了?”纪明达又看外祖母和舅母,笑问,“病了……请大夫了吗?大爷也没先同我说,这倒像我不体贴人了。”
她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外祖母和舅母真的不知道吗?
一家住着,理国府就这几个人,温从阳又是她们最疼的孙子儿子……想想也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会真的不知?
“请……请了。”温从阳攥紧双拳,又坐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在笑。
他说:“一个丫头,不必姐姐费心,我便没说。”
“是啊……是啊!一个丫头罢了!”婆母一直不说话,何夫人忍不住了,想把这事赶紧先翻篇。
她紧张笑着,和纪明达说:“如今你嫁进来了,你们房里自然是你做奶奶的说了算,哪用问一个丫头?等她好了,自然还叫她伺候你,现在可别把你过了病气!”
还是等她先弄明白如蕙到底怎么了,处置完再告诉她的好!从淑可还在这呢,小姑娘怎么听得这个!
纪明达的心凉下去。
她想到了母亲的话。
那还是一年前,她才经过噩梦,一心要嫁温从阳。娘和她说,舅母有些左性,她脾气傲,有些事忍不得。那时她却觉得只是娘偏心二妹妹的借口。她说,舅母一向最疼她,怎么会难为她?
可……娘果然是对的。
做外甥女和做儿媳妇不一样,做舅母和做婆婆,又哪里一样呢。
那外祖母呢?外祖母……也是这样吗?
纪明达也站了起来,离开太婆婆的怀抱。
她身子在抖,对婆婆垂下头,却坚持说:“我……既嫁给大爷,自是该处处以大爷为要。我与大爷……从前不算亲近,定亲后,一直心中不安,早便想好过来后一定要多多请教于她。且她既是多年服侍大爷有功的人,我也该赏。还是快再到太医院请个好太医来,诊明白她究竟是什么病,不但于我有益,想来大爷亦能安心。”
儿媳妇这一大篇话情理俱占,让何夫人真不知该怎么再驳回。
温从阳向前半步,离纪明达近了些,才要劝她……求她……一直未曾开口的张老夫人动了。
她先说:“李桥家的?你带人把大姑娘送回去。”
李桥媳妇当地一跪,已经泪流满面:“老太太!”
“不去?”张老夫人手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人,“那先带她走,随便找个地方等着。”
从上了五十岁,到如今快二十年,除了给姑太太和大爷大奶奶挑人,老太太就没再管过一件下人的小事,全是交给太太。今日却又为大爷大奶奶发话,可见是要认真管一管了。
怕全家遭殃,李桥家的没有挣扎,被带了下去。
温从淑也被奶娘丫鬟送走。
何夫人也站了起来,看儿子跪在婆母膝前,抱着婆母的双腿哭。
婆母却不看孙子,只对她说:“去请个嘴上严的大夫来。”
看阳儿这反应……只怕她与媳妇为让他顺顺当当成亲,才有意忽略、也一直没管的那件事,已经……哎,已经出了大差错。
张老夫人一手握住外孙女,一手轻轻摸着孙子的脑袋,说:“你不愿意,就只能叫你老子回来了。”
温从阳止住了哭声。
……
大夫说:“这位姑娘已有孕三个月余——”
他本想说恭喜,可看满屋坐着的一位老太太,还有站着的一位太太、一位小爷、一位奶奶和许多丫鬟媳妇的神色……他赶紧交代了病人的情况就闭上嘴。
大夫被送了出去。
李如蕙滑下床,当着太太跪下。
温从阳直挺挺跪在她前面。
他双目通红,两腮咬得紧紧的,看向母亲和祖母。
纪明达站在外祖母……太婆婆身边,看着这一家子。
李如蕙果然是有了孩子,在她猜测之中,若非如此,她为什么不敢来见她。一个丫头,难道不想要名分?
温从阳会怎样护着这个丫鬟,她也想象得到。
她并不为这两个人有任何吃醋伤心。
他们原不配。
她只是……只是想不到,外祖母和婆婆即便纵容他婚前和丫头胡闹,便不勒令他们注意些,别弄出孩子吗?!
张老夫人也想不到,孙子竟然胡闹到了这等地步,竟然让这丫头先怀上了孩子!
她还以为,经过一遭打,他学懂事了些,起码能有些分寸!!
“这孽种……留不得啊。”她低声自语。
听见婆婆的话,何夫人心头一跳想劝,但到底没说什么。
她是心疼这头一个孙子,但以后多少正经孩子要不得,非要这个来得不巧的?
而温从阳虽没有听清,却更觉得不妙。
他膝行上前,对着祖母一下又一下磕头,磕得额头发青。
求求了……让他留下这个孩子,留下如蕙姐姐吧……
求求了……
这不也是她们的重孙子和孙子吗……
疼在他头上,也痛在何夫人心里。
看见儿子额头竟已经隐隐渗出血迹,她再忍不得了,也跪在老太太面前,求道:“从阳不懂事,老太太要怎么处置,请快些给个话吧!”
“你说,该怎么处置?”张老夫人想让儿媳给外孙女做这个好人。
可何夫人怎么亲口说得出杀了亲孙子的话?
她也没领会老太太的好意,只忙说:“儿媳不敢逾越,请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张老夫人叹了一声,又看外孙女,想让外孙女给她婆婆和丈夫卖个好。
但纪明达垂首站立,腰背笔直,不说也不动。
何夫人已经在搂着温从阳哭了。温从阳还是不肯停下磕头,何夫人就用自己的手垫在下面。
张老夫人深深长叹。
“够了!!”她举起拐棍,重重砸在地上。
何夫人哆嗦了一下,忙死死抱住儿子,不敢再让他动。
“如蕙!”张老夫人站起身,颤巍巍把拐杖尖指向她,“你太太派你过来,是让你伺候主子的起居,谁叫你暗藏祸心,引诱主子坏事?!”
“老太太!”温从阳要为如蕙姐姐喊冤——是他要的如蕙姐姐!
可何夫人怎敢让他再多说!
她忙捂住儿子的嘴,在他耳边骂道:“你还不知足,真是想让你老子来吗!!”
老太太虽然骂得狠,但必然会留情面!
母亲掌下,温从阳发出一声呜咽。
“不念在你服侍多年,你奶奶又说要赏你的功劳,我早打发了你!”张老夫人骂完便说,“只有最没规矩的人家才会在成婚前弄出庶子,这事传出去,整个理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将来家里姑娘都不好说亲!”
这话是说给何夫人听的。
何夫人也听了进去,忙更用力捂儿子。
温从阳……挣扎的动作也变轻了。
李如蕙心里只剩绝望。
“看在你大爷大奶奶的份上,让你自己选,”张老夫人放下拐杖,沉沉盯着她,“一、打了孩子,再厚厚赏你一笔嫁妆,我亲自给你远远地找个京外的好人家,你做正头夫妻、当人家的大奶奶去。”
“第二,”她说,“打了孩子,你人留下,接着服侍,可这名分——”
她又看一眼外孙女。
这回,纪明达向前一步,扶住了外祖母。
她说:“如蕙毕竟伺候了这么多年,若愿意留下,请老太太和太太赏她一个名分吧。”
“好,好……”张老夫人终于感到些许欣慰。
温从阳也向她看去。
他们一个干净端庄地站着,一个狼狈跪在地上。纪明达向他看了过来,她晨起还充盈着温柔和羞赧的双眼早已一片冰冷,温从阳看得出来,那是对他的不屑、可怜与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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