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好像说哪句话都可以了,不需要多纠结。
转过头,他想开口了,却见林雪君已经骑着苏木,追队离开一公里多远,背影都快看不清了。
他愤愤地瞪视,视野中变得小小的她回首朝这边摆臂挥别。
大骗子!
……
……
草原上的雨像个老妖婆,卷着黑色的斗篷,在北边穷追不舍。
大队长带着个小同志骑着快马往场部赶,眼看着后面的雨下得冒烟,被风吹得往他们这边来,怕马受惊,怕被雨拦住不好赶路,他们不得不快马加鞭。
好在抵达场部的时候,骏马的速度一直快过雨云,直到将马送入场部一个马棚里,雨才瓢泼下到头顶。
大队长心里揣着事儿,随便借了把旧伞,便往社长办公室赶。
偏偏陈社长赶去公社新辟出来的农场指导工作,秘书员认识王小磊,曾经还跟着陈社长一起去第七生产队跟林雪君同志学习牧区针对兽病的预防工作表格,是以主动过来招呼王小磊,问要不要下次再来还是怎样。
王小磊担心自己下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便留了张长信给陈社长,细细阐述了林雪君针对剪羊毛活动可能导致羊类传染病传播的忧心,以及林雪君关于牧区防疫的一些想法和疑问。
与秘书员道别,王小磊带着同样饥肠辘辘的随行社员准备找个小食堂吃饭,忽然听到哗啦啦雨声中,广播站仍在念诵的文章:
“……领袖说我们的干部要有工作能力,富于牺牲精神,忠心耿耿地为民族、为阶级、为党而工作。我们的王大队长就是这样的领导干部,他……
“……他住的土坯房比给我们知青分配的瓦房还小,穿的衣服比最艰难的社员穿的还旧。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便将大队里的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在冬天失去父母的小男孩,已经在他家里过了13个新年,每年都是不会讲话的萨仁阿妈给他纳鞋底、做棉鞋。
“所有人都说大队长脾气爆,我猜可能是因为他的心太火热了,在他熊熊燃烧自己,没有私心,只有公心地奉献自己的能量时,不小心烧得太滚烫了吧……”
雨下得好大,无数大雨点拍打世界,各种响声在耳边爆炸。
王小磊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不由自主向房檐下传播声音的大喇叭靠近。
随行的年轻社员忙抓住大队长的袖子将他扽回来。
“写的好像是你诶,大队长。”听到萨仁阿妈后,年轻社员忽然反应过来,转头惊喜地道。
他兴奋地又叽叽喳喳了好几句,身边的王小磊却一直没给他任何回应。
当一字一句听到最后,广播员念出投稿者是第七生产队的社员林雪君时,年轻人再也抑不住自己了,他啊啊叫着去抓大队长的手臂,口中直嚷嚷:
“是林同志,说的就是你,就是你——”
大雨还在下,哗啦啦。
响雷闪电不停震慑人的耳朵和眼睛,有社员从某个土坯房里跑出来赶向另一个土坯房,雷声响一下,他不由自主打个哆嗦,只跑过不足100米的路,身上的汗衫就完全被淋透。
站在王小磊身边的年轻社员疑惑地转头,发现王小磊仍沉默地面朝着大雨,一动不动。最爱唠嗑的人,怎么不搭他的话呢?
他们可是听到了林同志写的文章诶,还是描写王小磊这个公社好干部的诶!
今天的大队长怎么就这么沉默呢?
……
呼伦贝尔的夏季很短,寒冬却很长,长到12个月几乎9个月的冬天。
不止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在为漫长的冬天做准备,各种小动物们也如此。
熊瞎子睡了一冬,醒来后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吃吃吃,它们的熊生只有两件事:冬眠,准备冬眠(储冬膘)。
松鼠们每天除了寻找当天吃的东西外,还要找一些留给冬天吃的适合存放的坚果,埋藏在它认为其他动物偷不走的绝对隐秘的地方,以备冬天时挖出来时——尽管它自己也常常忘记这个隐秘的地方到底在哪儿来着。
人类比较麻烦的是,他们除了要给自己种植冬储食物,还要给牛羊牲畜准备。
第七生产大队的社员们从剪羊毛节回来后,又将镰刀往后腰一插,集结了去草场上割高草。
为了在短暂夏季里快速播撒种子的植物们,也在快速地长高。社员们现在割一茬,从现在到冬天之间的时间里,足够植物们再长回来,还能再割一茬,到时候晒干堆成草卷,再配合上冬日不下雪的好天放放牧,就够牲畜们吃一冬了。
打完草再拉回驻地晾晒,晒干了这面晒那面,干透透的,脆脆的,就可以打卷了,得用毛线绳去捆,再一圈圈地卷起来,然后滚到一块儿。
秋天做的草卷放着就行,雨少,就算浇一点也干得很快。要是雨大,就盖上点东西挡一挡。夏天打的草却不行,这季节雨多,得做好防雨措施。
连续好几天时间,社员们忙得气都喘不匀,夫妻天天睡一个屋,仍然愣是三四天没见着面——每天干完活去大食堂吃饭,吃完饭回家倒头就睡,根本没精力去看一眼身边人,就是不小心睡错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只有做过草原里的活的人才知道。
等忙活完这一茬,知青们凑到一起吃饭时,王建国撑着酸痛的腰,忍不住也要倒一声“累是累,但也有点酣畅淋漓呢……”。
虽然的确是再也不想打草了,但看着一大团一大团的草卷被滚到一块儿,那画面像是一种天外奇观。想到这景象的构建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自己的汗水,更觉得它雄壮宏伟了。
真漂亮,还贼有成就感呢。
骄傲归骄傲,所有打草的社员一歇气儿,都请了假回家躺着。
一时半会儿都不想回归劳动了呢。
…
上山采榛蘑的人一筐一筐地往回背蘑菇和顺便采的野菜野果。
女人们将蘑菇用线缝成一串一串,挂在朝阳的地方晒。有的鲜蘑菇里带着虫,被太阳一晒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孩子们总受不了这场面,各个皱眉,嚷嚷着这蘑菇他们绝不吃一口。
大人们则将小时候父母劝他们的话又说一遍:“有虫子说明这不是毒蘑菇,好吃才生虫呢。太阳一晒,虫子全没了,等咱们吃的时候,就干干净净的了。老香了。”
这场面吸引来后山许多鸟邻居,费半天力气当当啄树才能吃到一点虫的啄木鸟、四处飞来飞去捕猎的小麻雀等,全都跑到晾蘑菇的空地上来了。
它们有的落在挂蘑菇串的绳子上,在虫子掉落的瞬间飞扑过去。有的干脆一群一群的聚在地上,幸福地等天上掉下来的虫子雨。
这是小鸟们的节日。
林雪君这几天忙着给留在生产队的小牛们戒奶,找穆俊卿订做了好几个小牛用的鼻夹刺。
那东西夹在小牛鼻子上,不影响小牛吃草。但小牛要是去母牛肚子下面喝奶,一抬头,鼻夹就会顶到母牛的乳房。虽不会刺伤母牛,但母牛感到不舒服,也会躲开不让小牛喝奶,慢慢的小牛也就戒奶成功了。
给小牛们都戴上鼻夹刺,跟着观察了确定大母牛和小牛都没什么不良反应,加上社员们挤奶及时,也没有出现母牛被奶撑得胀痛的情况。
大队长院子里萨仁阿妈养的小猪仔肚子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没有自己长好,反而肿脓发炎。
林雪君赶过去忍着臭味给小猪肚子上的大肿包开了个小口子,挤了十几分钟才完全挤干净,又盯着小徒弟阿木古楞亲手为小猪清洗了伤口内部,自己才上手给小猪缝合。
手术后林雪君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的笔记,上面除了文字记下的缝合方法要领外,还有手画的缝合线示意图。
“这个太好了,都可以直接用你这个本子印刷出书了,图文并茂。”林雪君啧啧点头,又指出他记录的不祥尽之处,再次强调了几个注意事项,才拍拍他愈发舒展的肩膀,大大地称赞了他学得好。
清洗过手套,拒绝了萨仁阿妈留饭的邀请,林雪君拍拍小猪屁股,看着它哼哼着走回猪圈,这才跟萨仁阿妈道别,转回知青小院。
格桑花早已长到齐腰高,东倒西歪的一大丛,长得密密麻麻十分茂盛,许多长得高的,已经绽开朵朵花瓣,迎着太阳炫耀起自己的色彩。
孟天霞今天从场部回来,又带了好几份邮包信件。
都是林雪君给各家报社投稿的回函和‘稿费’,其中许多都不是她投稿的,而是报社直接转载其他报刊上的文章。
这个时代没有那么深的‘你’‘我’之分,作家是大家的作家,报社也是大家的报社。你有个好文章,给我转载一下?你有个好作家,给我一下联系方式,我寄个登报回函和稿费?
这些要求的答案都是“好!”,全国拧成一股劲儿,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
在这些邮包中,有一个厚厚的邮包是来自‘老朋友’《内蒙日报》的。
她在上一封投稿中,提出了一些书籍需求信息。内蒙因为就在牧区,应该有许多牧区专业对口的书籍,林雪君许愿申请对方能给寄一两本。
迫不及待地拆包,除了惯有的崭新邮票外,果然还有4本书。
其中两本是牧区科学养殖的,其中一本还是翻译的苏联的,现在国家许多产业都依赖苏联‘老大哥’的帮扶,以后塔米尔学好了,说不定也能去翻译一些苏联产品的说明书、苏联合作的合同和书籍等。
剩下的两本一个是讲北方特色气候和特色山区、牧区环境下种植业的,另一个是讲建筑工程的专业书,也是翻译的苏联书籍。
林雪君简单翻了翻另外三本,将之插入书架准备加入最近每天晚上的阅读数目。最后一本工程书则捧在怀里,连同自己这几个月收到的‘稿费’中的稿纸、钢笔中一些自己用不完的文具,放在一个纸包里,夹在腋下便出了门。
陈木匠的院子很大很大,因为要放许多许多木材——树木砍下来,有的需要经过两年的风吹日晒,确定不会再变形了,才会被制作成各种东西。是以陈木匠院子里好多标注了砍伐日期的木材。
穆俊卿此刻正帮干活的师父把着一根大木材,顺便听师父给他详细讲解‘砖木结构’的工序和优劣。
林雪君一走进来,陈师父便住了口,朝穆俊卿摆摆手示意他去接待客人,自己背转身去继续用粗砂纸打磨木材。
穆俊卿一拢落满木屑、木卷的短发,抹一把脸,脱掉帆布手套,才走过来与林雪君点头打招呼。
两个人走到屋檐下,穆俊卿帮她拉过椅子,又去烧茶。
林雪君将纸包的东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捏起挂在门口的蒲扇一边摇一边靠墙坐着,抬头眺望院子正对着的大山。
穆俊卿将茶杯递过来时,头发上一条打着卷的薄木片掉下来落在林雪君膝上,他忙道歉。
林雪君笑着道没事,抬头便见他何止头发上仍有许多木屑,连脸上也还有没擦干净的木头沫子。他方才擦抹过的地方留下几道干净指痕,像个花猫。
“家里缺啥?”穆俊卿将放在自己椅子上的纸包抱起来放在膝上,坐下后转头问。
“不缺啥。”林雪君今天可不是来要东西的,笑着指了指他抱着的纸包,“今天来给你送东西的。”
受了那么多关照,总要还礼的。
穆俊卿挑高眉,他还以为这是她的东西,原来是送给自己的吗?
还没看是啥,笑容已经上脸了。
他挑起唇角,转头朝着她嘿了一声才拆包,里面全是书本文具,“都是给我的?”
“当然。”林雪君一一给他介绍,“这个稿纸是我觉得最厚实的,上面还印着‘内蒙日报’的红字呢。这个……”
介绍完,她才笑着说:
“得感谢你之前帮我誊抄文稿,你的字太好看了。还要谢谢这些日子你对我们的关照,院子里外好多东西都多亏了你帮忙。更不要提日常里用到的木梳、椅子、凳子这些了。
“我们也没啥好东西,这些你能用到。”
“还有书。”穆俊卿抽出压在最下面的讲解工程原理、工程相关物理知识、几何知识等的专业书籍。
他简单翻了几页,便高兴地站起身,这个书太好了,他托家人都没买到!
读书人最知道林雪君这份礼物的含金量,穆俊卿激动地反复摩挲书皮,喜欢得都快没人样了。
他捧着书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转头感激地看向林雪君,将其他东西先放在椅子上,穆俊卿拉着她进屋。
“看,我也托爸妈和朋友帮我买了些书,也都是讲建桥、盖房子啥的,不过没有你这本更系统。你比我会选书!谢谢你,林同志!”穆俊卿拍拍她给的书,又将自己放在师父家里的展示给她看,笑得像个孩子。
许多人在谈及自己的梦想和事业时,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因为足够纯粹,因为积极向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所以像个孩子。
“我也托父母给我捎了些兽医和草原的书籍,大家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后世考试锻炼出的能力,在网络上、图书馆里根据最精炼的关键词找到最合适的书,这都是基础技能了。
林雪君喝一口夏日败火的略苦青茶,才要跟他再说两句话,院子外忽然有人着急忙慌地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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