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湖泊边出生、长大的鸿雁已熟练地翱翔高空, 随着长辈们一道唱着歌飞向更温暖的南方。
夏虫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 却仍不吝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地鸣叫, 并将后代深埋保温的泥土中, 祈求来年春天时它们能破土而生, 开启新一轮从生而死的轮回。
躺在泛黄后逐渐单薄的秋草上,当牛羊忽然散开, 为视野开辟出一片空境。稀稀落落的灌木叶子褪去了艳丽的绿,与远处河边朝阳处仍鲜绿着的草丛拉出层次的条带。
林雪君乍然在牛羊让出的视野中看到这样具有冲击性的风景,灵魂仿佛又受冲击。
可在这样赏景的时刻, 若只一人独赏, 难免觉得孤独寂寞。
那种生活在繁杂城市里的人看到如此风景时的震撼感受,可惜阿木古楞和塔米尔他们都无法体会。
当没见过世面的林大哥和小王小丁来到夏牧场时, 林雪君胸中渴望分享美景和震撼心情的寂寞,终于完全纾解了。
在前身的记忆里,林雪松这个大哥更多的是在大院里上房揭瓦、天天挨林父罚的皮小子,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兄妹互动, 是林大哥带着前身爬邻居家的房顶捉鸟, 俩人合力将人家的铁皮房顶给踩塌了, 前身也非常荣幸地第一次享受了跟大哥一样的待遇——罚站!面壁不许出去玩!
之后林大哥念小学,她去父母单位给员工家属们提供的托儿所;林大哥念初中,她念小学;林大哥念高中,她还念小学……等她终于开始稍微长大一点,不再是个纯粹的小孩时,林大哥已经去了部队,他们兄妹俩都完美错过了各自认识世界、认识身边亲朋最关键的青春期。
林雪松坐的马车能看到毡包时,他就等不及了。
为了保护马匹,马车跑得并不快,林雪松从马车上跳下来,大踏步走向毡包,速度比马车还快。
正蹲在一头小牛身边帮它检查蹄子上段一处伤口的林雪君被拉起来时,便瞧见一脸抑制不住笑容的挺拔青年。
她瞳孔猛然收缩,血脉相连的情感一瞬便催得她红了眼眶。前身的记忆翻涌,全具化成面前这个亲切而熟悉的人。
大哥!
张口喊出来的却是:“林雪松同志!”
自从青春期起,她就别扭地不再管他叫哥了。大家都是一起建设祖国的同志,不能因为他比她早出生几年,就得让她喊哥。
脱口而出‘同志’之后,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前身的记忆在不知不觉间也改变了她许多,一些行为和情绪仍流淌在这具身体里。
她上前一步,仰着头朝他笑。
林雪松双手握住她肩膀,欣喜地上下打量,随即用左手胡乱在她脑袋上摸了两把。小丫头长大了,但青春期的叛逆还没完全褪去呢。
他将她拉近,在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兴道:
“要么是你长高了,要么是我缩水了。”
“哈哈哈哈,长高了半个头呢。”林雪君骄傲地踮起脚,仰脑袋道:“还能再长的。”
远处草场上赶回来的大队长王小磊和从毡包里走出来的胡其图几人并肩张望,载人的马车和带路的嘎老三也赶到近前。
嘎老三落地后走到王小磊身边,笑着道:“林兽医的哥哥,林雪松同志,从部队请假后没回首都,直接来这儿看林兽医的。”
“我说怎么长得这么精神,看着这么招人喜欢呢。”王小磊刚才还歪着脑袋琢磨这人谁啊,这会儿一听是她哥哥,立马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了,多俊一小伙子啊!
“爸爸妈妈还好吗?”林雪君拉着林雪松往大队长等人面前走。
“我没回北京,直接从河南过来看你的。之前打电话,爸妈他们身体都好,大家就是惦记你。”林雪松胳膊一展,将妹妹肩膀搂住往怀里带了下,她趔趄一下脑袋撞了下他肩膀,他才哈哈笑着松手,拍拍她脑袋。
曾经这个小屁孩长大了,比小时候呆呆傻傻的样子更招人喜欢。
林雪君将大哥介绍给大队长和胡其图阿爸等所有人,接着林雪松又拉过林雪君面向小王小丁,笑着道:
“小梅,这是从北京来的,《首都早报》的王编辑、丁编辑。”
林雪君惊喜地哎呦一声,又上前与小王小丁握手问好。
秋风瑟瑟,凉爽的黄草场上,他们终于见面了。
乐玛阿妈与林雪松拥抱过,立即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照顾起来,奶茶、野果子、奶酪都摆在盘子上端到他面前。
又喊了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去猎黄羊、插鱼。
“注意安全。”林雪君送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上马,笑着跟他们摆手。
“知道了,小梅。”塔米尔笑弯了眼睛,新学会的称呼立即就喊上了。
“!”林雪君被叫小名有些不好意思,发窘地想要纠正,却听另一边阿木古楞也道:
“小梅,我们一定猎到最肥的黄羊、最肥的银鲫。”
银鲫是北方特产鲫鱼,肉味鲜美细腻更甚其他鲫鱼,还有一定药用作用,非得让远道而来的林大哥也尝一尝。
“喂!”林雪君终于瞪圆了眼睛,怎么阿木古楞这个弟弟也敢叫她小名。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不约而同对着她哈哈大笑,齐勒马绳,纵马往北去找养了一夏、肥丢丢的黄羊群。
“小梅,我去采野葱,你快过来陪你哥和两位编辑同志聊聊天。”阿如嫂子也改了称呼,她从另一边她和乌力吉大哥住的毡包赶来,挎着篮子带着3岁的儿子托雷和7岁的女儿琪琪格,到远处旱地采野葱。
野葱味儿重,如果搭配羊肉做成饺子,能美死个人。
林雪君应一声,走到哥哥身边席地而坐,轻声与他分享自己来到草原后的见闻与生活。
林雪松低头看一眼妹妹,在边疆磨砺了大半年,城市里养出来的许多习惯都被新的习惯覆盖了。
以前被妈妈盯着管着要爱干净的小女孩儿,如今已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随性洒脱。
出发前白皙的皮肤也晒成小麦色,连细瘦的骨骼都舒展且壮实了,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还长成了健康明媚的草原女儿。
不一样的环境和工作,真的会将人类异化。
温室里的读书人会变得内敛而多思,草原上逐水草牛羊而生活着的牧民医生,则变得爽朗而昂扬。
进门莫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可知。
瞧着妹妹那阳光下茁壮生长的小树一样的精气神儿,笑起来露出的洁白牙齿,弯弯双眼里亮闪闪的光,他已得到了答案。
他自从进了呼伦贝尔,就一直听到关于妹妹的故事。
无论是来自小王小丁的关于妹妹写文章的故事,还是到了公社后被社长带着群众亲自招待时听到的妹妹抗击寄生虫传染病的故事,亦或者到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与得胜大叔、王大叔、额仁花主任、衣秀玉小同志、穆俊卿同志等推杯换盏时听到的关于妹妹如何对牲畜疾病手到擒来的故事,还有在第八生产队听到的嘎老三副队长、牧民苏赫等人讲述的妹妹如何治疗得了尿结石的病牛……
那些赶着‘疯牛’满驻地奔跑、帮助病牛排出结石、烧牛屁股帮助牛活血暖身、手掏牛水门帮牛接产、阉割牛羊手下不留情、治疗寄生虫病时与社长等人一起等待病羊排便等等等等趣味横生的事迹,竟都是他的妹妹……
甚至是他们第七生产队比第六生产队更早通电、通电话,都是因为陈社长希望在需要林兽医时能更快捷地找到她。
每每在呼色赫公社走过一片草场,好像都能听到那里流传着的关于妹妹的小故事。
晚上篝火燃起,王小磊与林雪松并肩而坐,看着夜幕拉下时慢慢回棚的大牛小牛,大队长忍不住拉住了林雪松的手,感慨地道:
“不止小梅在草原上经受磨砺,成长了,变化了。
“连这片草原,也在悄悄变化着。
“你看这些牛群,往年我们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存活率的。难产、疾病、天气、狼灾等都可能导致小牛的夭折,有时大牛都扛不过去。
“今年从春天开始,林兽医就在守护我们的牲畜。
“小羊刚出生,就喂药防止羊羔痢疾,长到1个多月就开始安排其他疫苗接种……
“大母牛春季生犊,其他生产队夭折率最严重的达到了50%,我们的小牛犊几乎全活下来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奇迹,也不过如此吧。
“之后春夏季驱虫,大牛小羊生病,包括生产队的马匹们,甚至我们养的护卫犬、牧羊犬,有病的全都能得到救治,没病的呢,林兽医也会根据季节、牲畜的年龄,去做针对性的各种疾病的预防。
“你看啊,这么多大牛小牛,这就是我们牧民们的收成啊,大丰收!
“再过一个月我们的牛羊和马出栏,第七生产队可能就要成为全公社今年收成最好的生产队了。
“每个人都很努力,但有一个人起到很大很大的作用,是我们整个生产队的功臣,你知道是谁吗?”
王小磊笑吟吟地看着林雪松,眼睛里充满慈爱和骄傲。
“林雪君兽医。”在回答大队长这个问题时,做大哥的难得没好意思叫妹妹的小名,而是延续了大队长语气中无时无刻不流露的敬重,称呼了妹妹的全名和职位。
在这个时刻,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跟妹妹同吃同住的朋友在称呼她为‘小梅’时也会不自在,而这些跟妹妹朝夕相处的长辈也一直称她为‘林同志’‘林兽医’‘林雪君同志’,既没有亲昵地唤‘雪君’,也没有叫‘小梅’。
大概在每个深切地明白妹妹为牧民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的人心中,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单纯的只是位亲切的‘朋友’‘晚辈’。
妹妹不止生活在社员同志们的亲切友谊之中,她还生活在大家的认同和敬爱里。
篝火被点燃,暖风吹散夜晚的秋意凉。
林雪松的脸被火光照映得线条柔和,白日阳光里军人般坚毅的线条被夜晚的光影涂抹得温柔了,变成最最慈爱且满怀欣慰的兄长。
在大队长点头肯定了他的回答后,两个人齐声笑起来。
林雪君带着苏木饮马归来,又坐回林雪松身边。
她手指压在口唇上,用力一吹,呼哨声响,远处高草丛中立即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抬起头,停顿两秒,便撒丫子奔了过来。
另一边毡包背阴处,与黑暗和土色融为一体的大狼也站起身,抖擞下毛发,伸个懒腰,入秋开始变厚变长的狼毛一瞬蓬松,使黑脸狼体型看起来大了一倍。狼眼往四处扫视一圈儿后,它也迈开闲适的步伐,走进篝火照耀的明亮处,悄无生息地向林雪君走来。
“看,这是我的牧羊犬,糖豆。”林雪君搂过边牧的脖子,在它摇着尾巴舔她下颌时将它推到林雪松面前。
拍拍它厚实的背,肉乎乎的屁股,强健的后腿,她骄傲地道:
“草原上最肥的牧羊犬。”
在大哥伸手去摸糖豆时,林雪君又拽着黑脸狼的前爪强行将酷酷的大狼抱在了怀里。
不理大狼呲牙低吼的不满反应,她将脸在它嘴巴边蹭了蹭,逼它舔一口自己的下颌,才搂住沃勒,抬头对大哥道:
“看!这是我养的护卫狼,叫沃勒。瞧瞧这狼牙,看着这大耳朵,还有这熊一样的体型。
“你看它的头,比狗的头大吧?”
林雪松抬起头,对上黑脸狼绿油油的眼睛后,背脊上便生理性地立起一层汗毛。
然后,他便瞧见自家妹妹抬高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将大狼屁股拍得啪啪响,嘴上还混不在意地炫耀:
“老结实了,草原上最英武的狼。
“你摸摸。”
林雪松抬起头,低头对上大狼呲起的白森森狼牙,和不高兴时阴森森的狼眼睛,扯唇苦笑:
“就不摸了吧。”
“那可不行。你摸了糖豆却不摸沃勒,狼可小心眼了,它会生气的。”林雪君立即不认同地摇头,怎么可以‘顾狗失狼’呢。
“……”林雪松。他觉得他摸了它,它才会生气吧。
最后耐不过妹妹热情相劝,林雪松只得壮着胆子摸了上去。
掌心下是出乎意料厚实又扎手的狼毛,隔着毛发,他隐约触碰到蓄势待发的强健肌肉和充满生命力的体温。
一股莫名的情绪悄悄涌上,直到收回手后仍久久无法淡忘。
这就是抚摸充满野性的动物的感受吗?
还想摸。
他望着林雪君拥抱呲牙的沃勒时幸福的表情,隐约体会到了妹妹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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