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担心影响孩子们睡觉,她每次要咳时都会捂住嘴巴,或把脸埋在被子里。
夏天热,她裹进自己猛咳一阵,再从被子里钻出来时一身的汗遇到被子外凉一些的空气,于是又是新一阵咳。
黑暗中父亲的剪影伸出手,轻拍母亲的背,小声说:“过几天去场部卫生站看看吧,买点药给你喝。”
“不用,咳一阵就好了。”母亲声音哑哑的,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老说咳咳就好,这都多少年了。不看看不行。”父亲压抑着担忧,迅速反驳。
“没事儿,明天嚼点烟叶子就好了。前阵子生产队里的烟叶都收上去做药剂了,现在又有了,我去跟大队长换一点就成。”长长的一句话,被母亲说的支离破碎。
“你就是舍不得看病。”
“老毛病了,有啥好看的。去卫生站看病要5分钱,买药也得花钱。那些药一买就得好几副,一吃几星期几个月的,什么人家喝得起啊。咳又不会死人的,不是什么大事儿。咱们要是有钱了,就先请老张他们吃饭,一起把南墙砸了,后面再搭一个屋子,炕还连着灶,省柴火,到时候大贵他们睡南屋去,我晚上咳嗽就不会影响他们睡觉了。有时候干大活,你也过去,能睡个囫囵觉。”
夜很黑,父母刻意压低了讲话声,怕吵到孩子们睡觉。
弟弟妹妹呼吸均匀,显然早已经睡熟了。
李善贵悄悄把跟弟弟共用的被子拉起来,蒙住脸,偷偷的抽泣。
第二天早上,李善贵睁眼时,粥香已经弥漫在整个土屋里了。母亲睡得最晚,却起得最早。无论前一天晚上她咳得多厉害,睡得多坏,面对孩子们时总是笑盈盈的,即便那张黑瘦的脸笑起来时依旧写满了‘苦’字。
李善贵用冷水洗了两遍脸才将脸搓得跟肿肿的眼睛一样红,母亲看到他便没瞧出他哭过,只念叨“洗脸干嘛用那么大力气,快搓破皮了。”
李善贵埋头喝粥,快速吃完饭后他刷了自己的碗便取了自己挂在墙上的弓和箭,转身往外跑。
“又背弓箭干嘛?去课堂上学写字去,不许上山——”父亲转头呼喝,却只看到李善贵奔出屋的背影。
跑出土坯房,李善贵背上弓箭便往山上跑。
他要多打一些野兔山鸡,卖去供销社,攒钱给母亲看病。
“大贵子!”
身后忽然一声呼喝,李善贵回头,便见大队长带着5个猎手背着好几个箩筐顺另一条道往山上走。
“你也上山?过来跟我们一起走。”大队长朝他招呼。
人多容易惊走动物,李善贵不想过去。
“今天大家上山不止打猎,还采草药。你不是识字嘛,过来帮着看看这些书上的文字注解,咱们一边打猎一边采药。”大队长见他要跑,再次喊道。
李善贵怔住,‘采药’两个字吸引了他全副注意力,不知不觉间便朝着大队长几人走了过去。
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方方正正的厚实新书册,他盯住封皮上的字,耳边响起大队长的声音:
“场部买了一批这个书,各个生产队都发了。看图也能采,咱们生产队认字的人少,可以对着图上山去找找,正碰上你了,路上遇到不认识的字,你来给我们读读。”
李善贵轻轻翻动书页,目光立即被上面彩色的图画吸引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书,这么多画,这么多色彩。翻书的动作不由得变小心,翻到第三页时,他手顿住,只见上面画着一丛野草般的小团灌木,和它红色的花球,以及一些解释的字句:
【麻黄,可用治风寒痹症、阴疽、痰核等症。可入肺经,宣降肺气,止咳平喘。配方1……】
他的呼吸逐渐变急促,这种植物他在后山上看见过,很多,不要钱的!
抬起头,他尚带着稚气的眼睛氤氲些许雾气,望向大队长时,惹得大队长开口要再说的话都止住了。
几分钟内,李善贵快速地翻阅过书籍,之后快速跑回家,背上仓房里最大的箩筐才又追上大队长等人。
大队长望了望大步走在身侧的半大小子,隐约揣摩到李善贵看到《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时眼中转瞬即逝的情绪——那大概是从不被命运眷顾的孩子,忽然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委屈和感动吧。
…
能将具化为各种物资的幸福运往祖国各地的火车,载上一箱又一箱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先后到达它们的目的地。
许多公社十几册十几册地购买,并在书册被送到各生产队后,开始在供销社大量收中药。中医卫生员和中医兽医员负责做草药鉴别,只要确认是草药,都买。
“这样一来,一直以来药品紧缺的问题,应该就会缓解了吧……”这样的声音,以不同的方言,被不同地区的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说出。
同样的感叹,寄托着同样的期许。
主编严志祥并不需要留存一本书摆在自己的书架上,作为自己这几个月付出的纪念物。
他的名字已被祖国大地上无数同胞,以不同的腔调念诵——它被人民安置在方寸之间,无需扫尘,时时记挂。
“这些文字都是这位叫林雪君的同志写的,她是位兽医……”
“就是这个严社长他们和懂草药的林同志一起策划了这本书,太好的一本书,太好了……”
第201章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这更彰显你品格之高洁、追求之不俗……】
在林雪君不知道的地方, 一些事情正慢慢发酵,在酝酿不得了的变化。
可她在第七生产队的生活,却一如既往, 尚未感知到变化在缓慢走来。工作照旧, 吃喝照旧,撸狗骑驼鹿也照旧。
驼鹿长到3岁才性成熟,但姐弟俩的长相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姐姐不长角,正面看像牛,侧面看像长嘴巴子的棕马, 远处乍一看像驴, 身形倒是像鹿的。
弟弟头顶的角虽然只是单枝, 还没长成后期最威风的扇形大角, 但已显得威风凛凛。最近它还学会了磨角, 每次路过一棵粗壮的大树,都要歪着脑袋咔嚓咔嚓地摩擦长角的尖端。原本圆润的鹿角越来越锋利, 有时它从驻地穿过,忽然遇到人被吓一跳的时候便会低头做攻击状,总吓得人落荒而逃——这家伙体格壮力气大, 没有角的时候被它冲撞一下都能被怼烂五脏六腑。如今角跟匕首似的, 还不得把人顶得肠穿肚烂?
幸亏两只驼鹿虽然看着又高又凶,但自小在驻地长大, 跟人相处惯了,往人身边凑往往不是为了顶人,而是撒娇讨食,是以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危险的事。
但林雪君还是很担心它们会误伤社员, 在瞧见屋后墙壁上被驼鹿弟弟用角磨出的坑壑以后, 她终于决定给它降低一下杀伤力。
一把从河里捞上来的水草送到它面前, 这个世界就算天崩地裂都跟它无关了。
林雪君拿着矬子咔嚓咔嚓在它头上动土,它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只在她影响它嚼水草时才嫌弃地转头想避开她,或者用脖子把她挤开,以此暗示没有距离感的人类站远点,别耽误鹿吃草。
等水草吃完时,林雪君已将它辛苦磨了一个夏天的角都磨回钝角。原本看起来吓人的大家伙,居然又显得憨厚了。
“下次再看到你拿屋墙磨角,可就要揍你了。”再让它磨下去,墙都要漏了。
林雪君拍拍它的屁股,示意它快跟着大姐头巴雅尔上山。
驼鹿姐姐现在越来越稳重了,驼鹿弟弟却正相反。它仿佛刚进入猫厌狗嫌的年纪般,出门前非要在林雪君身边拱蹭一会儿,大角硌得林雪君哪哪都疼。它还支棱着不大一点的尾巴在院子里跑跳,这么大个家伙,真怕它踩到小鸡或者撞翻院栅栏。
幸而有大鹅够威猛,扑腾着翅膀连扇带咬地追在驼鹿弟弟屁股后面,在它小尾巴上揪着拧了好几下,才将大驼鹿痛得哞哞着跑出院门。
轰走丑兮兮的大家伙,大白鹅收起翅膀,又恢复了昂着头闲庭信步的优雅模样,摇摆着身体晃向院子里的小沟渠,一边喝水,一边在阳光下梳理自己白得晃眼的羽毛。
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林雪君靠着墙看鹅洗澡,居然看了十几分钟。
屋檐下小凉风吹着,空气中弥漫着山林草原特有的自然气息,大鹅和鸭鸭在院子里的小浅沟戏水,古人诗词中描绘的归隐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
海拉尔市新华书店。
新一批书籍送到,马车上一箱一箱的书被搬进仓库,管理员清点过书籍后,先抽出部分书籍上架。
一沓一沓的书被他送到销售员怀里,在他的指示下,这些书被摆上相应的柜台。
在《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还抱在销售员怀里,没摆上书架时,来逛书店的桑都尔公社采购员李秀芳就瞧中了这本书:
“我能看一眼吗?”
销售员便先递了一本给她,李秀芳翻开看了两眼,就发现自己居然能通过一本书上的图片,认出野草和中草药的区别!
往常他们见到的草药,都是炮制好的样子,它们‘生前’长什么样根本不知道,那些根茎类的草药土上的茎叶长什么样更没一点概念。
可对照着图片一看,才发现这不就是后山常长在树下、河边等处的不知名植物吗?
身边随手就能摘到,哪还需要花钱去买呢——更何况好中药常常想买都买不到。
快速翻看到最后,发现这本书不仅画出了中草药的样子,还标注了在哪里常见,比较容易采到。以及简单的炮制方法,和最常用的药方。
这书简直是出到大家心里来了,怎么她想知道什么,书上都有啊!
准备掏钱买一本,李秀芳脑内有个念头忽然一闪,转身便往书店外跑。
“哎,同志,书。”销售员看着她不付款就想跑,忙高声喊。
“哦哦。”李秀芳这才想起将书还给销售员。
跑出书店,她立即拐去供销社打电话,桑都尔公社的接线员才喂了一声,李秀芳就迫不及待地道:“找社长,或者副社长,快点。”
1分钟后,副社长接过电话,问道:“小李,什么事啊这么急?”
“刘副社长,我在书店看到个教人采中药的书,我这种韭菜长在野地里就认不出来的人,都能拿着这本书去山上和草甸子里采草药!
“咱们那儿多好啊,林场里全是草药,调动大家都去采,不仅咱们自己缺草药的问题能解决,说不定还能开源呢。
“而且这书是根据地形为目来编的,你上山采药,就只看它的山林篇。你到草原上采药,就看它的草原篇,简直太好用了……”
李秀芳越说越激动:
“咱们盟可不是每个公社都处在森林边上,西边是巴尔图原始森林,东边是大兴安岭森林,下面是兴安盟的林场……我看了,书里写的好多草药都在森林里。”
“真的吗?那你多买些书回来,咱们各个生产队都发一发。”副队长立即开口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14个生产队,你看,买多少册呢?”李秀芳问道,她们公社距离海拉尔远,来一趟不容易,每次过来都会带很多钱,买很多物资。她钱倒是带够了,但书都不便宜,买多少呢?
现在全国都在扫盲,人人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他们生产队现在认字的人也多了许多,新长起来的年轻人都读书,比老一辈厉害呢。
“……”副队长沉吟半晌,才对李秀芳道:“你跟拖拉机手白同志一起商量下这次采购的情况,车上要是装得下,书又的确好,就买15本,一个生产队一本,咱们卫生站也留一本。”
“行!”李秀芳应了声便挂断电话,交过钱出了门,喊上从供销社走出来的白同志便往书店走。
俩人正商量着,忽然见刚才还没太多人的书店里,不过隔了半个多小时,居然都开始有人排队付账了。
站在柜台前的同志交过钱后,1个销售员连着交钱的同志的同伴直接拐去后面仓库,清点了书装进大布兜里。等他们从仓库里出来时,一人手里一大兜。
李秀芳走进书店,凑眼一看,大家手里捧着的书里居然都有《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哎,同志,刚才那个买了好几兜子书的人,买的是啥书啊?”她心中有感,忙问销售员。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今天才到货的新书,呐,这几位要买的都是这个书。”销售员一边用算盘算账,一边指了指面前排队的同志,这些人要买的书里,都有这一本。
人民现在能吃饱了,想要的就不止是凑合着能活就行,下一步可不就想要健康了嘛。
在医疗资源紧缺的环境里,有没有中药吃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这样的书,好卖也合理的嘛。
“哎呦!”李秀芳看着排队的同志们一兜子一兜子地买书,当即着了急,一个大步跨到队尾,忙先排上队。
探头往前看,心里这个焦躁啊,万一都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明明她来的时候这书还没摆上架呢,早知道就不给副社长打电话,直接先买上了!
渐渐的,书店上了个非常有用的新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好多来海拉尔采购的其他公社同志都如李秀芳一样尝试申请大批量的购买此书,连供销社的付费电话前都排上了队。
李秀芳总算买到了书,等她心满意足出门时,书店里排的队伍丝毫没见短。瞧见排在后面的同志那翘首以盼、焦躁不安的模样,她抱着书,开心得像个抢到玩具的孩子。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到书店的第一天,便销售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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