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不是回光返照,不是幻觉!
将白发梳成小辫子盘束在皮帽子里的老人满脸热泪,他们向天、向火、向参天的神树致意,转而又朝向林雪君。
不善言辞的害羞的老人们没有像老族长那样直接走过去与林雪君握手,而是站在四周,默默地朝她行礼,对她如对待天火树风等自然神般,静默地行礼,充满敬意地感恩与祈祷。
大自然馈赠了他们生存所需的一切,在灾厄想要夺走他们的驯鹿时,林雪君同志从灾厄的手中夺回了驯鹿的生命……
樊贵民望着这一切,眼眶发酸,竟也悄悄落了泪。
“林同志——”他转头看向林雪君,彻头彻尾地拜服。
望着已行走如此的大驯鹿,朝克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忽然穿过人群跑向林雪君。
他轻轻抓住她的袍子,在她低头望过来时汪着满眶的泪,可怜地恳求:“也救救恰斯吧,求您也救救恰斯吧。”
老族长和林雪君一同转头,望向等候做手术的患鹿中那头纯白色的、仅在毛茸茸的鼻子嘴巴处有一团浅灰色短毛的小驯鹿。
它呆立在原地,原本明亮有神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可在阿木古楞伸手触碰它后颈时,它仍会本能地转头用鼻子去蹭阿木古楞的手——
疾病夺走了它的灵气与生机,却没有夺走它对人类的信任。
林雪君朝着阿木古楞点点头,阿木古楞嗯一声,按照小驯鹿的体重调配了适量的麻醉散,在姜兽医的帮助下为小驯鹿灌下药汤。
天空中悄悄飘起小小的雪花,林雪君抬头看了看天,鼻尖落了一丝湿凉。
再低头,她将暖烘烘的袍子交给阿依娜,对朝克道:“我答应过你,会尽力的。”
下雪了,得加快速度,趁天色转暗转冷之前多做几台手术才行。
戴上胶皮手套,林雪君再次走回手术台。
围在四周的众人也终于从做完手术的大驯鹿身上收回视线,重新望向手术台边、眼神坚毅的女兽医。
子佑人公社的笔杆子文员冻得抽了下鼻子,跺跺脚,搓搓发僵的手指,他在左手捧着的纸张上笨拙地书写:
【林兽医还来不及品尝第一场手术成功的成就感,已沉心投入到第二场手术之中。
在学员眼中,她是技术高超的师长。在我看来,她是可敬的劳动者,是专注而投入的楷模。而在那哈塔部落的族人眼中,她却是救苦救难的恩人,是妙手回春的奇迹赐予者。
这份与兽为伍的工作,因为动物们口不能言、手不能书,而缺少了唱诵赞歌的群体。听不到驯鹿的感谢,得不到牛羊的报恩。不似拖拉机手轰鸣驰骋那般威风,不似钢铁工人那般激情昂扬,但终于,我们还是看到了她。
感动于她,震撼于她。
一把手术刀,一个自制的弹头圆锯,她直面死亡,挥刀舞针与之对抗,未曾退缩,勇往直前。
在大捷的号角中,在其他人的欢呼中,她已再次冲锋。从落在她眉峰处的那朵雪花中,我读到了她拼杀时的锋芒;在她那风也吹不皱的笔直唇线上,我读到了她必胜的决心。
风雪中,我们每一颗心都为这场生命之战而激越蹦跳,我们每一升血都为她的‘尽力’而滚烫燃烧。
耳边忽然传来那只刚从生死关折返人间的大驯鹿“呦嗷”的叫声,那穿透整片森林的空灵而悠长的鸣叫,令我们所有人回首侧目。‘生命’的重量忽然给与所有人灵魂以冲击,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真是奇怪,刚刚大家欢呼时我都没有哭,这时候却忍不住了。
我久久地望着那只驯鹿,看着它恢复力气后再次仰头呦鸣,忽然明白过来——
哪需赞歌与颂扬?
它还活着,它悠长有力地唱鸣,它充满生机的奔跑,已是最好的赞美与颂扬。】
文员抹一把眼泪,望着驯鹿,忽然低头将自己前面几段文字通通划掉。
在‘那几声鹿鸣’以及‘此刻难以言表的情绪’面前,那些堆叠的辞藻,都显得矫揉造作了。
他皱眉遗憾自己文笔不足,落笔写下【呦嗷】两字怎能传达‘得救后大驯鹿那声声鸣叫’给人带来的震撼?
就算他回到张社长办公室里学着驯鹿的样子给社长“呦嗷”两声,只怕也难以传达他此刻灵魂深处所受的震撼吧。
他这一趟注定无法完成张社长交代的任务了,他,他做不到张社长所要求的“完整记录你看到的所有、感受到的一切”。
捏着手里的铅笔,长长叹气,他真的做不到啊。
第238章 叱!坏马!
世界整体放晴,唯独小驯鹿脑袋上方局部小雨夹雪。
林雪君一边开刀一边给身边围着学习的学徒做讲解, 大家学的时候也很有秩序,站第一排的人看一会儿就自觉排到后面去,也让站得远的人能到近前来看看林雪君的操作。
小雪渐渐转大, 阳光也大不如前。部落里长得最高的小伙子获得了帮林同志撑伞的殊荣。
部落里仅有的一把伞还是去年夏天去子佑人公社场部换盐的时候买的, 大虽够大,却有些破。
高个儿小伙儿双手撑着,生怕它被风吹得乱晃影响了林同志。幸而雪下得静悄悄,没有风,一把大伞足以挡住渐大的雪。
天色不够亮, 就多打一把手电筒, 办法总比困难多。
哈斯兽医一边帮林雪君处理伤口流出的血液, 一边观察林雪君的状态。每当有雪花调皮地飞到昏迷小驯鹿头部附近, 哈斯都会紧张, 可看向林雪君时,对方却始终抿直嘴唇, 似乎除了手术创口外的一切都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一般。
林同志身上…有老艺术家的从容……
朝克小朋友一直守在外围,看不到手术台上的小驯鹿,就搬石头过来, 踩在上面看。
小恰斯静悄悄的躺在桌台上, 像是睡着了,又像……
朝克咬紧嘴唇, 终于从小恰斯尚算湿润的鼻子嘴唇和在麻醉状态里仍痛得抽动的后踢,确定它还活着。
只见林同志手指虽缓慢却格外平稳地操作,如上一台手术般,一个被吸走液体、干瘪的透明包囊被捏出。
朝克张大嘴巴, 紧张而期待地看向林雪君——对方脸上并没有出现手术成功的喜悦, 她表情依旧平静, 转手将包囊放进木托盘上。
直到姜兽医接过为创口消毒杀菌的工作,她才终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啊!啊啊!”朝克想问是不是手术成功了,张嘴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大叫,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
大人们回头看向朝克,直到林雪君露出笑容,其他人才跟着笑起朝克的呆。
林同志笑了,手术一定成功了。
这一次樊兽医刚要上手去帮小驯鹿做创口缝合,哈斯兽医就走上前:
“这次我来吧。”
林雪君挑眸,哈斯兽医也要跟她一起分担风险了啊。
“咋还抢上了?”樊兽医配好生理盐水,准备一会儿给做手术的鹿都打一针,帮助它们强健身体、加速康复。
“那肯定啊!”
哈斯兽医回答完姜兽医,转头坦然将自己和樊贵民的失败抬上台面:
“也不是只有你想戴罪立功。”
“哈哈哈。”樊兽医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那这个给你缝,你可得缝好了。”
“那肯定。”哈斯振了振臂,深吸一口气,接过缝针重新面对伤口,立即换上了一副无比认真专注的表情。
林雪君就着阿依娜递过来的温水盆洗了洗手,裹上老族长递过来的皮袍,回望向正做缝合的哈斯兽医。
“下一台手术,该轮到我帮你做缝合了。”姜兽医转头笑着提前预定。
“谢谢姜兽医。”
道过谢,林雪君转头看到她做手术时一直帮她撑伞的青年,同样微笑道:“也谢谢你。”
青年局促地啊一声,面孔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几分钟后哈斯兽医就将白色小驯鹿的伤口缝合好了,解除保定后,小驯鹿被阿木古楞一把抱下手术台。
迷迷糊糊的小驯鹿四足站直了才要摇晃着离开,忽然脚上无力,歪着倒了下去。
它四条腿跪磕在地上,头垂着朝向的恰巧是林雪君。
她忙过去扶小驯鹿,手搭上驯鹿前肢时,朝克已单膝跪地抱住小驯鹿的胸腹。林雪君配合着朝克用力,轻轻一提,小驯鹿便站直了。
朝克抬起头,仰视着林雪君道:“它在朝你跪拜,感谢你救它呢。”
“哈哈,不要客气。”林雪君伸手摸了摸小驯鹿长着灰毛的、触手绒绒软软的嘴巴子。
听到朝克孩子气的话,四周的大人都跟着笑起来。
大家目送着朝克连抱带扶地将小驯鹿恰斯带到挡风棚外围,与第一头动手术的驯鹿汇合时,朝克终于松开手。
下一刻,小驯鹿摇摇晃晃地靠自己站直了,虽然还有点像醉酒一样,却没有再持续不停地向左转圈了。
“你好了吗?”朝克低头小声询问恰斯。
小驯鹿听到从小陪伴自己玩耍的朋友的声音,缓慢地抬起头。
小驯鹿圆溜溜的黑眼睛没有像之前一样无神、无聚焦地乱找,而是一下便锁定在朝克面上,然后伸出红色的小舌头,仰起脑袋在朝克的下巴上舔了一下。
温热潮湿的触感令朝克呼吸顿了下,他望了小驯鹿一会儿,忽然一撇嘴,控制不住情绪地哇哇哭起来。
关注着小驯鹿的人群听到朝克哭,吓得忙凑过来询问,林雪君更是蹲身端详起小驯鹿,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朝克抽抽噎噎地望向下蹲着凑过来的林雪君,忽然一展臂抱住了她的脖子。
“哎呦。”林雪君被他吓一跳,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它……它看得到了。”朝克激动得抱紧林雪君的脖子,哭得抽抽搭搭,话都说不利索了。
“哈哈……”林雪君恍然轻拍他的背,忍俊不禁。
围在四周的其他人们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直到朝克被笑得发窘,紫红着脸松开林雪君,别扭地躲到一边,大家都还没笑够。
两台成功的手术提振了所有人的士气,樊兽医几人表示自己学会了,提议接下来两台开颅手术由他们代劳。
那哈塔老族和老萨满却都不同意,四位与驯鹿朝夕相处的饲养员也不好意思地表示希望由林雪君来做这个手术。
老兽医们行医多年,都是第一次遇到自己主动要求做手术居然被婉拒的情况,尴尬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
老族长建议林同志如果累了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等休息完了,还是得请她来。
林雪君拒绝了老族长的提议,一鼓作气将剩下两头患鹿的开颅手术也都做了。
最后一头母驯鹿因为怀孕而不能使用足剂量麻醉散,开颅后又在脑内发现不止一个多头蚴包囊,手术时间延长,做到一半的时候驯鹿就醒了。
在驯鹿的低鸣声中,林雪君咬着牙冒着冷汗沉稳地完整取出两团包囊。
在姜兽医帮忙做伤口缝合时,林雪君站在边上,一直轻轻抚摸母驯鹿的皮毛,分散它的注意力,安抚它的情绪。
帮忙扶着驯鹿头的饲养员大姐手上虽然一直没松劲儿,眼泪却一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苍白着嘴唇,仿佛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她自己一样。
姜兽医缝好收针的瞬间,饲养员大姐直接虚脱地坐在了手术台桌边的地上。
阿木古楞和林雪君立即解除母驯鹿的保定,它四蹄一着地便惊惧地往人群外跑。大家忙让开路,任它穿出人群跑到挡风棚外围与其他三头驯鹿汇合。
“跑得多好啊,不转圈不撞墙的。”老族长望着跑远了仍回头呦嗷呦嗷大叫的母驯鹿,忍不住笑道:“这是疼得骂人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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