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林同志,林同志,你去看看我们家狗吧,发抖发得都站不起来了,是不是快不行了?”赶来的牧户叫波日特,三十多岁年纪,瘦高一条,两个眼睛小小的,还生了两条八字眉,看人时总透着一股苦哈哈的劲儿。
林雪君当即放下桌子,一边迎过去一边安抚道:“慢慢说,别着急。”
“林同志,您可得给好好看看,刚生了一窝小崽,要是母狗死了,小狗也活不了。”波日特说着忽然挑高眉,“那一窝小狗里还有俩黑白花的呢,糖豆的崽啊。”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林雪君笑着没搭他的茬,继续问起狗的情况。
“早上刚开始,起初不严重嘛,到下午这会儿就不行了。哆嗦得我手放它身上,手都麻。”波日特急得抓耳挠腮,步速极快。
林雪君先回家取了药箱,这才跟着波日特往家里去。
因为今年风雪大,波日特将生崽的大獒犬放在了屋里照顾。推门一进去,满屋子吭吭唧唧的小狗叫声,奶呼呼的,十分可爱。
往左一拐便看到放在窗下的一个破了的大缸,狗崽子都在大缸里,却没有大狗的影子。
“大狗在这儿呢。”波日特媳妇忙招呼林雪君,大狗早放在炕上了,他们夫妻担心狗是冷的感冒了才发抖,一早就将它抱到了炕上。
“整点奶茶给林同志喝。”波日特转头叮嘱满地跑的儿子一声,便跟媳妇陪着林同志一起围到了炕边。
大狗抖得非常厉害,气喘吁吁地僵在炕上,虽然还睁开眼睛,但它显然已经对肢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权。
摘掉手套帽子,林雪君伸手摸了下大狗的前腿,肌肉硬邦邦的,抽搐抖颤得的确像波日特所说那般。
狗鼻子干干的,看起来是发烧的症状。林雪君将温度计插入大狗直肠,待拔出一看,温度直接快飙出体温计的极限了。
高烧。
“之前有没有其他什么症状?”林雪君有些着急地问。
“没有啊,昨天还挺好的呢,喂崽嘛,一直在狗窝里躺着。”波日特夫妇认真想了会儿,都摇头。
他们的小儿子将奶茶递过来,林雪君道谢接过,暂时先将奶茶放在了炕桌上。
“最近它伙食怎么样?”林雪君问。
“就还是那样嘛。家里有什么,就喂什么。”波日特想了想,又道:“快过年了嘛,好吃的都准备留着过年吃呢,最近几天都吃的剩饭,炖土豆啥的。”
“没有肉?肉汤之类?”林雪君问。
“那不可能顿顿吃肉啊,能省就省一点呗。”波日特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瞧见大狗的样子,又苦下脸。
“产后低血钙。”林雪君说着转身便要回去取药。
“啊……能,能救?”波日特听了林雪君的话音,一把捂住了胸口。
“如果真是早上才发作的话,没有引发其他并发症,应该可以。”林雪君说罢便转身出了门。
波日特想了想,忙又追出去,“林同志,我帮你拿东西。”
这个时代还没有葡萄糖酸钙口服液和针剂,要到八十年代我国第一支液体补钙溶液才在黑龙江诞生。
但林雪君手头有氯化钙,有葡萄糖,再整一些蒸馏水做一下调配,就可以进行静脉注射了。
说起来容易,调配起来也够费事的。林雪君折腾了好半天才弄好,她不敢一次性给大狗注射太多,血液中钙浓度过高也会有危险。
她只能尝试着一针注射一点地观察着治疗,如果有验血的条件就好了,可以很准确的了解大狗低血钙的轻重程度。
打针的时候,因为大狗一直打颤痉挛,想找准血管非常难。
加上大狗肌肉僵硬,想把针头插进去不仅是个力气活,还是个高难度技巧。
林雪君在这边磨炼了两年多,注射疫苗时不知已经打了多少针,却还是失手了6次。
针头几乎被大狗别断,她才终于将针头插进静脉。
额头汗都冒出来了,她伸袖擦了擦,这才缓慢推注药剂。
一针补钙剂打完了,还得打一针退烧剂。
两针打完,林雪君手臂肌肉都酸痛起来了——微操使用的肌肉和平时干活用的似乎不一样,现在她跟着出去铲雪都能扛,给抽搐的大狗打针却被累够呛。
给针筒针头做好消毒,她也不敢走。
低血钙是急症,得一直守着看它的治疗变化,一段时间后如果没有好转,就得追加补钙剂。
如果出现高血钙中毒症状,还得立即进行解毒。
小小一间土坯房里,波日特夫妻二人加上个小儿子,全跟着林雪君一起陪着大狗,过年的准备都顾不上了。
“嫂子准备好包饺子的面和馅儿了吗?”林雪君只得主动找话题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都准备了,最近不吃肉,那不都等着过年这一顿呢嘛。酸菜肉馅的饺子,我拌得老香了。想着过年了我们吃,也给狗吃点。这……也不知道它还有没有福气享受这一顿啊……”
“能的。”林雪君笑着拍了拍嫂子的手背,在对方勉强回以一个笑容后,她终于端起炕桌上的奶茶,慢慢啜饮起来。
除夕,谁家遇上这样的事儿都笑不出来。
林雪君没说太多安慰的话,而是捧着奶茶走到了窗下用破缸做的狗窝前。窝里用旧衣服和干草垫得厚厚的,一窝6个小狗在里面拱来拱去地吭吭,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眼睛还闭着呢,软乎乎的特别可爱。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绒绒、热热的手感,心都要化了。
它们现在都不具备自主吃东西的能力,全要靠母狗喂养。如果母狗没了,波日特夫妇也没有手喂它们的条件。现在人想顿顿喝奶都做不到,更何况是狗了。
别人家有奶的母狗要下奶也得主人舍本好好喂才行,每条母狗都下一窝崽子,哪还有余力喂多的小狗呢。
手指戳了戳黑白花的小狗崽,小东西立即转头过来张大没牙的粉嘴巴来含林雪君的手指,接着便是一通嘬。
小狗一天没喝奶,都饿了。
“大哥,给小狗整点奶水喝吧,大狗就算救过来了,也要明天才能喂奶。今天饿一天小狗们受不了的,体质下降就可能生病,别大狗治好了,小狗又不行了。”林雪君转头对波日特道。
“……成。”波日特虽然心疼钱,但只迟疑了几秒,便转身出了门。他狗崽子里那俩黑白花的,被其他生产队来学习的学员预定了,等小狗长大一点,能喝汤吃杂食了,就买走。
能牧羊的好狗,一条5毛钱呢。
掏了几角钱,波日特买了两大块奶坨子。既然买了,干脆多买点,过年嘛,人和小狗一起喝上。
心里惦记着大狗,他拎上奶坨子便一路小跑回家。
路上还被硬雪拌了一跤,幸亏奶坨子冻得杠杠的,他摔瘸了它都没事儿。
他爬起来拍拍裤腿子,顾不上脚疼不疼,继续往家跑。
几年前小路边的座座毡包如果已被土坯房取代,炊烟袅袅,大家都住上了带小院子的大房子。波日特忽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驻地,转头看看几步外被清理出来的自家院子,他抱紧了怀里的奶坨子,再次迈步。
将大块的奶坨子冻在院子里的冰桶里,小块奶坨子带进屋煮了喝。
他才推开门,还不待开口询问,就听小儿子急不可耐地大声嚷嚷:“阿爸,阿爸,狗好了!”
波日特关上门,转头一望,便见刚才出门时还倒在炕上的大狗如今已经站在地上了,正对着水盆呱唧呱唧地喝水。
大狗见到主人回来,立即放下水盆不顾,摇摇晃晃走过来,甩着尾巴迎接。
身体再不舒服,好像也比不上扑抱主人重要。
波日特看见大狗激动得便要展臂去抱,胳膊要动,才忽然注意到怀抱着的奶坨子。他哎呦一声,忙将之放进锅里,又盛装了些干净雪,把奶煮上了,这才转身惊喜地去抱大狗。
“太神了,林兽医,药到病除啊。”他蹲在地上,搂着大狗一边摸一边仰头道。
林雪君正在收拾药箱,笑着道:“病理很简单,其实就是营养没跟上,缺钙缺营养了。所以见效才快。不过这个症状如果救治不及时,也是要命的。它哺乳期间还是隔三差五给喝点好的,去大食堂要点大骨头啦之类的。回头我家里有的话,也给你带点。”
“不用不用,之前我放牧的时候,每次都会捡一点草场上的骨头回来。最近轮到额日敦放牧,这才没骨头捡了。回头我让额日敦也帮我捡点就行。”波日特忙笑着摆手,掏了诊金和药费塞进林雪君手里,他不好意思道:“大过年的请你过来干活已经够不好意思了。”
草原上经常能遇到狼等野兽吃剩的黄羊等动物的尸骨,它们没办法把大腿骨咬断,人类捡回来用斧子劈两段还能熬骨髓汤。冬天万般不好,但能提供一个巨大的冰箱环境,草原上捡的骨头肉都是好的,只要热水煮透了,那汤人都能喝。
“真有办法。”林雪君听了点点头,觉得这办法真不错,她都想去草原上捡大骨头棒子了。
收好药箱,林雪君又帮波日特夫妇喂小狗——这下她压在药箱下方的破洞的旧手套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虽然胶皮已经硬了,还破了洞,已经不能再作为医用手套使用了。但将破的小孔洞当喂奶口,把牛奶灌进手套里用来给小狗喂奶却正合适。
“林同志不止医术好,还聪明呢,这办法好哇。”波日特笑着一个劲儿地夸,接过林雪君手里的胶皮手套,蹲在狗窝前新奇地当期临时‘奶妈’。
林雪君被夸得心情颇好,忍不住说起用子弹壳做圆锯,拿拖拉机发动机当震荡机器给大公牛碎结石的故事,逗得一家三口惊叹不已。
缓了些时候状态越发好的大狗还想去喂奶,林雪君却抱着它将它带到一边,用小盆接着,把母狗的奶水都挤了出来,交代波日特一家今晚也要一直这样操作后,这才放心。
喂过了小狗,他们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走去大食堂吃饭了。”波日特哎呦一声,忙着急忙慌地喊道。
可不能耽误了吃除夕宴啊。
……
大食堂里,全生产队的人都积极地到位了。
中央假篝火四周的桌椅上坐满了人,大家吵吵囔囔地聊天、嗑瓜子、嗦糖,等着司务长宣布开饭。
大队长站在假篝火边,四望清点人数。
“林同志没在啊。”
“波日特一家不在。”
“小梅还没来。”
“林同志还没到。”
许多人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左右观望,帮着清点人数,瞧见林雪君没在,立即喊道:
“等林同志来了再开餐。”
“对,等林同志到了再吃。”
“谁去找一下林同志?”
大队长才要喊人,阿木古楞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便要往屋外走。
大食堂门口忽然传来聊天声,大家望过去的下一瞬,厚门帘子被推开,波日特最先走进来,接着掀举着帘子让出身位。
林雪君和他的家人随之而至。
“我家狗差点死了,林同志过去打了一针,一下就好了。”波日特见大家望过来,当即笑着炫耀道。
“那当然了,哈哈。”
“林同志来了。”
“小梅来了,司务长,开饭啦~”
“来嘞!”司务长站在打饭窗口后笑着高声应和,当即一举炒勺——红烧大鲤子出锅喽!
一盆盆鱼肉菜品依次上桌,人们争先恐后地端菜布桌。
屋外,大食堂烟囱汩汩向外喷吐着热气,粗粗的炊烟被风吹斜。
黑色的夜张大乌黑巨口,嗷呜吞下携着各种菜品香味的、粗粗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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