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姒锦
冯蕴双眸翦翦一扬,“大兄有伤在身,不必操劳。”
“我已好得差不多了。”温行溯淡淡地道。
冯蕴以为他在说谎,不料温行溯瞟了申屠炯和杨圻一口,当真从桌案后起身,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朝冯蕴走了过来。
面对众人的惊讶,他满面温和地道:
“我不愿效力北雍军,又不好辜负裴将军美意,只好出此下策。”
冯蕴没有想到担忧了这么久,他居然是装的重伤未愈,一时哭笑不得。
“大兄瞒得我好苦。”
温行溯苦笑,“迫不得已。”
-
红叶谷。
是目前从信州通往并州的唯一通道。
一路有北雍军所设的关卡。
硝烟刚尽,路上几乎看不到农人和商贾。
温行溯那个破虏将军的令牌,比他想象的更好用。
以前他们觉得“破虏将军”是裴獗用来侮辱他的,营里的北雍军将士,并不会当真。
然而,温行溯出示令牌,沿途碰上的兵卒,除了多看他两眼,无不表示出敬重和恭顺,没有一人敢多问什么。
温行溯没有什么反应。
与他同行的申屠炯和杨圻,却是满腹的感慨。
“有此礼遇,裴将军治军令人敬佩,我如今才知当初的齐军究竟输在哪里……”
都不说话了。
有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这时,叶闯突然开口。
“红叶谷路窄坡陡两侧悬崖不好通行,朱呈和敖七便是这里,遭遇了齐军主力,绿焰军楚长、韩绪阵前倒戈,青龙军胡宜反水……赤甲军力战两日不敌,溃败而逃,朱呈战死,敖七领残部,往奇景坡逃了……”
这是传到信州的战报。
叶闯说的,便是他在信州听来的。
温行溯关注战事,也听闻了这个消息。
闻声一叹:“事后,裴将军率兵夺回红叶谷,逼得韩楚胡三人率绿焰和青龙部众,退至左右两翼,可惜,裴将军没有借胜局退回信州驻守,而是率兵直捣并州,血战三日而成,拿下并州,也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机会,让齐军包了饺子……”
冯蕴的目光向红叶谷延伸出去。
“前面就是奇景坡吗?”
叶闯喉头突然哽咽,“是。”
那是一个极长的陡坡,坡下便是那条通往并州的不知名河道。
当地人唤它“鬼河”……
并州到处都是四通八达的水路,鬼河宽约十丈,敖七所率残部不足百人,如何逃得过齐军的追击?
其实在众人心里,敖七应是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要不然,为何裴獗大军来时,他没有出现?
在叶闯的哽咽声里,冯蕴脑子里浮出敖七的脸。
少年郎清俊的五官,灵活生动,一颦一笑近在眼前,冯蕴不相信这样鲜活的人,会这样就没了。
可死亡,又恰是如此……
忽然而已。
冯蕴轻轻放下帘子,对温行溯道:“大兄,我们可否改道,从鬼河而行?”
温行溯猜她是想寻找敖七,沉吟片刻道:
“鬼河有奇险,还有韩楚胡叛军坚守两翼,只怕不便……”
申屠炯勒紧马缰绳,也回头看来,“眼下,就红叶谷这条通道,尚在北雍军控制范围,别的地方,切莫涉险。”
红叶谷里只有一条狭长弯曲的小道,刚好可以通行一辆马车,是以前两地商贩为图捷径开凿出来的,除开这一条口子,并州四面被齐军合围,而红叶谷两侧眼下有齐军和叛军围堵,不知何时就会被攻陷……
冯蕴点点头,认可。
从奇景坡出去,叶闯突然停下。
“女郎……”
冯蕴探头看去,“叶侍卫,有什么发现?”
叶闯看着不远处野地的一座新坟,没有说话,双眼已经湿润……
红叶谷没有住户。
除了前不久的那场伏击战,早已人迹罕至……
冯蕴下了马车,慢慢走过去。
新坟的黄土已经湿透了,坟前立着一根木桩。
木桩上的字,是用刀剑刻成的。
“赤甲军朱呈之墓。”
那字迹,冯蕴很熟悉。
是敖七写的……
前阵子,他还在用这样幼稚的字体给她写信,说营里的趣事,转眼间他已经是历经生死的“老将”了,他亲自埋葬了战友,写下这行字时,是怎样的心情……
冯蕴沉默片刻,弯腰捧一抔土,压上两块山石,慢慢起身,对叶闯道:
“叶侍卫,可否让我骑行片刻?”
叶闯红了眼圈,愣了愣,“女郎会骑马吗?”
“会。”
世家大族常有“赌射”的娱戏,以前在台城,达官显贵和京师名流家里的女眷都会参加,世家女子大多都会点骑射把戏。
冯蕴骑得不好,但会。
小满撑了伞上来,遮在她的头顶,冯蕴撑着伞,在她的扶携下跨上马匹,走在这个战乱后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
山中多雨,路面湿滑,她的眼睛也微微潮湿。
那天敖七便是沿着这条路策马而行的吧?
那么机灵一个人,如果战死,那她……
冯蕴以为自己不会再难受了,可疼痛的感觉仍是那么强烈,她甚至想到了阿左和阿右,还有那个等着敖七回去成婚的崔四娘子……
年轻的敖七还没有开始自己的人生啊。
温行溯坐在马车里,他刚刚伤过,他们不让他骑马,于是便有了便利,可以静静地打着帘子,观望骑行在前的冯蕴。
马走得不快,雨丝不知何时飘了下来。
温行溯淡淡唤声,“腰腰。”
冯蕴回头看来,脸上有微笑。
温行溯道:“伞歪了,你头发湿了。”
冯蕴这才发现雨淋在了头上,她浅浅笑了笑,重新撑好伞,沿着当日红叶谷的战场,慢慢朝并州而行。
路上的鲜血早已被土地吸收,看不到痕迹,可想到全军覆没的赤甲军,众人仍是有些控制不住的伤感。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这种共情不分敌我,只因彼此都是行伍人。
众人走得很慢,眼看就到鬼河了,温行溯刚吩咐侍从,注意戒备,就看到鬼河的河滩前有一行人马,正安静地等在那里。数一数,牛车好几辆,侍卫五六十,数量很是庞大。
但牛军上的旗标和侍从的衣服,不是齐人,也不是晋人。
一看就是云川人。
冯蕴定睛看去。
不是淳于焰又是谁?
她马步稍快,走在前面。
“淳于世子怎么阴魂不散?”
淳于焰没有露头,倒是向忠大声回答,笑盈盈的,没有半点不快。
“哟,这不是冯姬吗?幸会幸会,我们是送粮来的,正等着交接给北雍军将士,等着船来……”
送粮?
这么好心?
冯蕴看着他们的牛车把前往鬼河滩的路全都挡住了,微微蹙眉。
“可否请世子让让路?”
向忠为难地道:“我们恐怕还得好一会儿,冯姬见谅……”
明明有那么宽的路,非得把牛车拦在这里,不让别人走。
冯蕴怀疑淳于焰是故意的。
“世子。”
冯蕴轻唤一声,在车前行礼。
“烦请挪动车辆,让我们通行。”
淳于焰慢慢打起帘子,左右看了片刻,摇头道:“此处路面狭窄,没法子让了。”
冯蕴脸色阴阴的,很是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