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满院子的喊冤,一声赛过一声,白明霁都快把膝上的一缕金线扣出来了。
“世子爷……”
眉心突突两跳,白明霁忍无可忍,压在心口的怒火说爆就爆,手边上正好有个趁手的家伙事,抄起搁在石桌旁的那把银枪,起身,脱手一扔,“砰——”银枪稳稳当当地插|进了几人身后的榕树枝干上,憋着的一口气她全使了出来,力道不小,银枪的尾巴“呼呼——”一阵摇晃。
连着落了几日的雨,树枝上积满了水,哗啦啦落下来,跪下的几人被淋了个落汤鸡。
可算都闭嘴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白明霁也终于吐出了那口气,“吵什么吵!”
耳边死寂般的安静。
怒气慢慢散去,回过神待看清对面树上定着的是什么东西后,白明霁心下一凉。
她听说过那杆银枪的来历,乃皇帝当年登基时,亲自所赐。
十六岁时便伴着他勇闯沙场,几年下来,饮血无数。
眼眸轻轻往边上转去,余光瞥见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便也没那个必要再去来个对视。
谁也没说话,等着她自己收场。
扔了人家的枪,总得捡回来。
白明霁一边往树下走,一边义正言辞地道:“再吵就卖了!”
可扔的时候没掌握好高度。
伸手够是够到了,但使不上力,一下没拔动。
又使劲,还是没动。
再拔下来,只会更难看。
白明霁迫使自己回头,迎上对面那道黑沉沉的目光,平静地道:“是我为难他们吗?当奴才得有当奴才的样,主子回来,不伺候更衣,反而来伸冤,这算哪门子的忠心。”
脚尖一挪,又道:“我去替世子叫水。”
第4章
说去叫水白明霁真去了。
区区火房,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尊大佛,火房的婆子惶惶不安,斗胆相劝,“少奶奶,您快回屋歇着,等水烧好了,奴婢们送过去。”
白明霁没应,也没走,问婆子要了一张马札,坐在檐下安静地守着屋内那口大锅里的水,炊烟的热气燎着她后背,浸上来的暖意无比真实,脑子里的那阵恍惚,逐渐清明了起来。
晏长陵,字云横。
皇室宗亲。
十六岁上战场,十八岁被封为少将,直至二十岁,三次出战,次次大获全胜。
以他的才华和战功,若无意外,将来必会封侯拜相。
自己当年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以,晏家来提亲时,她一口答应,想着将来他封侯自己便是侯夫人,他拜宰她便是宰相夫人。
再回想起那时的心境,白明霁觉得遥远的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后来美梦碎了。
大酆十一年,晏长凌死于安庆。
死因,叛变,被乱箭穿心,射死在城门之下。
白家的人,包括父亲也曾来问过她,“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他为何如此糊涂,走了一条死路?”
都问她,她又问谁?
她所知道的,也是从外面听来的。
当今天下三分,以长河为界,大酆镇守南方,大启占领北地,大宣则扎根在西边群山陡峰后的边沙大漠。
谁都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小打小闹积怨久了,每隔几年便会爆发一次大战,半年前大酆同大宣的矛盾冲突到了白热化,大酆派兵十万,与大宣正式开战。
晏长陵应征。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怕大启趁机壮大,更怕黄雀在后,大酆皇帝突然下旨,要身在前线的晏长陵先去与大启议和,商议共同讨伐大宣之事。
晏长陵奉命去了大启,却没与大启结交,反而杀了大启太子。
大启一怒之下,举兵连屠大酆三城。
消息传到大酆,满朝文武无不震惊,也无人敢信。
晏长陵又不是傻子。
何况大启的太子还是他的亲姐夫。
只要是个正常脑子的人,无论哪一宗,也不会在此时杀了大启太子。
皇帝也不相信,认为是诬陷,一众人等着传旨的驸马爷回来。
很快驸马爷赵缜回来了。
人跪在殿堂上,声泪俱下地讲述了晏长陵是如何与大启太子发生了冲突,如何杀了他,又是如何被大启国君处死的经过。
当年大启同大酆联姻之时,大启太子亲自前来大酆求娶公主,最后却看上了永宁侯府的大娘子。
晏长陵的长姐,晏月宁。
晏长陵自小护短,为此极为不满,还曾与大启太子当街动过手。
夹杂着私愤,年轻气盛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就有了几分可信。
晏家还未从晏长凌身死的噩耗中缓过来,紧接着便陷入了叛国,抗旨的沼泽之中。
除了她以外,满门流放,无一幸免。
对上辈子自己那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确切来说,只见过一道背影的夫君,白明霁对他的评价是空有一副拳脚,白长了一颗脑袋。
但如今人却没死。
还鲜活。
而,本该无事的孟挽竟死了……
火房挨着府邸最后面的倒座房,没有长廊,却有一片翠竹,新抽的嫩芽粘着细密的水珠,瞧久了,眼睛都明亮了。
白明霁赏着景,闻着雨后泥土的芬芳清香,趁此理了理杂乱的思绪。
这一理,便过了小半个时辰,金秋姑姑找过来,瞧见她一人坐在檐下,水洗过的天地四处澄明,翠生生的颜色罩在她眉头,映出一缕细细的愁。
金秋姑姑一愣,还是头一回在她身上瞧出这个年岁该有的伤春。
上回白尚书骂娘子是一块寒冰疙瘩,没有一点人情暖意,遇上了只会让人头破血流。
金秋觉得,娘子即便是一块冰,也是一块洁白如雪的冰。
说到底娘子是不愿意圆滑,不愿意委屈自个儿。
这类人看似不会吃亏,心里却是最苦的。
“娘子。”
金秋走到面前,出了声,白明霁才瞧见人,回头去看锅,里头的热水早被婆子送了过去。
坐久了腿麻,金秋姑姑上前搀她起来,倾耳过来同她道:“世子爷让娘子放心,银枪,他已拔了出来。”
白明霁:……
心思被戳破,白明霁目光瞥开,略微尴尬。
终究还得面对,又问道:“人呢?”
“娘子是问世子爷?”金秋姑姑已不同于先前的紧张,轻松地笑道:“刚更了衣,说有要事出去了,让娘子也换身干爽的衣裳,晚饭不用等他。”
知道她适才是下不了台,金秋姑姑留了个心眼,没跟过来,想亲眼瞧瞧这位姑爷是什么样的秉性,今后也好相与。
没料到结果太快人心。
“还想告状呢,一个都没讨到好,全让牙子带走了。”金秋姑姑同她说起了适才的经过。
白明霁那一枪使出来,震慑了下人,但也算给了刚归来的夫君一记下马威。
金秋姑姑当时心都揪成了一团,娘子身后有白太后撑腰,可晏家乃皇室宗亲,晏世子的身份本事摆在那,犯不着怕她。
一堆人等着看好戏。
好半晌晏长陵才动了动,抬手抹了一把脸上被殃及池鱼溅到的雨水,问那玉珠:“你叫什么名字?”
玉珠一时没反应过来,许是没料到她伺候了五年茶水,世子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不仅是玉珠,其余几人也挨个儿报了名,晏长陵听完后起身,走去树下,把那杆银枪取下来,丢给自己的侍卫,吩咐道:“把奴籍寻出来,卖了。”
分明是一张如骄阳灿烂的脸,笑起来温暖人心窝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要人命,别说那几个奴才,金秋姑姑都觉得意外。
玉珠满目不可置信,连哭都忘了。
本以为回来的是一座靠山,谁知山倒了,还把自己砸死了。
原本她是二夫人从娘家寻来的人,有几分姿色,安插的竹院本意为笼络世子爷,将来在他屋里谋个姨娘的位置。
上回被白明霁赶走,二夫人还能保在自己身边。
这回,彻底没了戏。
这会子二房怕是已收到了消息,有得热闹了。
—
几个奴才伸冤的那阵,消息便传到了二夫人耳里,对张嬷嬷和姚姑姑的所作所为,二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出声斥责,算是默许了。
早年侯夫人去世,只剩下了晏侯爷和世子爷俩,后院又没有妾室,大房的中馈便由老夫人打理。
后来老夫人年岁渐高,没那么多精力,又交到了她手上。
但自己终究是二房的人。
晏世子已娶了少夫人,按理说,管家之权早就该还回去,谁知新婚夜晏世子出征,一个守着空房的新妇如何管家。
老夫人没说,新妇没提。
自己也装作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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