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每回见到自己那位长姐对他眼?里的失望,他便尝试着无视那些声音,静下心来学?习。
可一个人的名声实在?太重要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前一月他去?请教王公子一道?题目时?,他与金公子面上一瞬闪过的诧异。
在?他走后,那位金公子劝解他的兄弟,“王兄与他讲了这么多,他当真能懂?下回王兄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自己多记一些史记,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靠着自个儿的伯父和?姐姐,将来混一辈子,也不会愁吃愁穿,他到底想干嘛……”
王文涛笑笑摇头,“他来问?我便答,世家子弟,岂能是咱们能揣测得透的,不说了,好好看书吧。”
身体上的这些伤,用过上好的金疮药,总有一日会消失,但那些无意之间的鄙视和?偏见,却深深在?刺进?了血液里,‘废物’两个字像是一块刻在?他身上的标记,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抹不去?。
心绪飘散,手上不觉用了力?,钻心地疼痛传来,白星南才?回过神,听到他轻‘嘶’的声音,外面的阿吉忙道?:“公子是在?上药?需要奴才?帮忙吗。”
“不用。”
慢慢地抹完了药,白星南拉好了衣襟,在?车上闭眼?歇息了一阵,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到白家。
刚下车,白家大公子正要出去?。
两人在?石阶上相遇,白云文脚步一顿,愣了愣,两人在?同一个书院读书,自然知?道?昨日钱四又打了他,也听说了白明霁带着他去?钱家算了账,却遇上钱家的大公子死了,不知?道?结果如何。见他脖子上有药膏的痕迹,到底又有些心疼,“二弟,身上的伤可严重?”
白星南一笑,摇了摇头,“兄长放心,都?是小伤,无碍。”
大公子偏开目光,“那就?好。”
白星南却道?:“兄长这是要出去??能否耽搁一会儿,我有些事想与兄长说。”
白尚书死之前,两人都?还是二房的公子时?,作为白府的两个棒槌,常聚在?一起,自从白星南归于大房后,两人便很少再聊。
不知?道?他要与自己说什么,白云文有些犹豫。
白星南不容他拒绝,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往里走,“耽误不了兄长多久。”
白星南过继给了大房,早搬出了院子,往日的院子只剩下了白云文一人,空荡了许多,白云文领他进?了屋,让小厮奉了茶,回头狐疑地看向他,“你到底有何事?”
白云文等小厮出去?后,白星南方才?开口?,曼声道?:“兄长放心,钱四以后不会再为难我了。”
白云文一愣,适才?在?门口?遇到他的那份紧张再次冒了出来。
白星南看了一眼?他紧紧握住的茶盏,平静地道?:“兄长不必感到愧疚,我都?能理解的。”
不顾白云文脸色的变化,白星南兀自挑明道?:“那日兄长事先答应了替钱四抄书,最后却故意不抄,对其说,是我阻拦了你,不让你抄,将他的怒火引到我身上,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并不怪兄长,因为你也害怕,他不打我,便是打你,我能理解的。”
白云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握住茶盏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搭在?木几上。
白星南没往下说,等着他的反应。
死一般地沉默后,白云文的面色已经不能再看了,唇瓣艰难地一动,“为何……”
为何什么。
为何知?道?了没去?怪他?
为何没与钱四揭穿他?
白星南没回答,却是问?道?:“兄长,我白家的公子,当真就?立不起来了吗?”
白云文一怔,诧异地看向他。
这样?的话,以往都?是出自府上那位长姐口?中?。
白星南与他一道?时?,说的都?是如何骗过自己的父母,如何躲过耳目,如何避开欺负他们的那些公子爷们。
白星南没去?在?意他的震惊,神色严肃地同他讨论起了正事,“兄长应该知?道?,翰林院以陆家为首推行了官职改革,其中?一条,便是废除了世袭官职,可此举动,便是将陛下推向了风尖浪口?,陛下能坐上今日的皇位,在?外靠晏家定边关,在?内凭的是各世家的鼎力?支持,想要过河拆桥,难免会被人诟病,这事,钱首辅的反对恰好给了他证明自己真心的机会,他乃一代明君,并非忘恩负义的君主?。”
白星南轻轻一笑,“可兄长以为,陛下当真不愿意同意吗?自古以来,哪个皇帝,喜欢被世家的势利所左右?”
白云文已经愣得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白星南。
事情已经暴露,白星南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了,不顾他的呆愣,继续把话说完,“陛下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利用钱首辅来代表自个儿的态度,暗里却又鼎力?维护那些支持改革的官员,你以为陆家那位陆少主?,真是个草包?可别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回到的陆家,掘了自己父亲的墓,将他的姨娘同其合葬,逼着陆家的族长承认他是陆家大公子的身份。”白星南淡然地道?:“大家不过是都?在?藏拙罢了。”
“一个靠着窃取他人功名的主?子,即便坐上了高位,又能办好什么书院?”
说得太多,白星南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脸上的稚气未脱,眸色和?言语却极为老辣,这种反差,让白云文看得陌生,又有些滑稽。
待他饮完了半盏茶,又听他道?:“我说这些,便是想告诉兄长,钱家的命数该尽了,之前的事兄长不必介怀,往后兄长也不必再害怕有人能欺负我们,书籍不分贫穷富贵,同样?也不该分聪慧与愚笨,愚钝的人读书,不可耻,只不过比旁人晚一些成就?罢了。”
自从白星南搬走后,院子里就?安静了,白云文时?常觉得往日的热闹,彷佛就?在?昨日。
可此时?,却觉得突然很遥远,且那段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漫长的沉默,耳边寂静,唯有几声鸟鸣。
白星南起身。
离开前对着白云文跪下,磕了一个头,“兄长为父,除了父亲,兄长便是我最尊敬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时?间不多了,无论那害钱家背后的人是谁,他都?要乘着这一股东风,点上一把火,将锁在?他身上的第一道?枷锁,燃烬,化成灰。
白星南管不着白云文会怎么想,留着他一人慢慢消化,离开他的院子后,便去?了二娘子白明槿那。
白明槿今日似乎也要出门。
门扇一打开,突然见到白星南,愣了愣,下意识攥紧了抱在?怀里的木匣子,“弟弟怎么来了,有事吗?”
白明霁虽说冷脸脾气爆,但情绪都?写在?脸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眼?便能看出来。
白明槿不同,她嘴角时?常含着笑,看似温柔,却在?与人相处时?,在?自己面前竖一层盾牌,很难让人走近她。
白星南从袖筒内取出了一个荷包递给她,“上月借了二姐姐的银钱,今日先还上这些,日后有了再给二姐姐。”
白明槿抿唇笑了笑,“拿去?用吧,不必着急还,不还也成,就?当是二姐姐给你的见面礼。”
他既归为了大房,便是自个儿的亲弟弟了。
白星南摇头,“那不成,借的便是借的,等哪日不够活了,我找二姐姐讨要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这还是母亲给二姐姐攒下的嫁妆,我可万万不能动。”
已过继给大房,他该叫孟锦一声母亲。
听他说起嫁妆,白明槿脸色微微顿了顿,眸底闪过一丝茫然,她怕是用不上了,但也没再多说,莞尔道?:“那我先收着,等没钱了,再来找我要。”
“好。”白星南把钱袋递给了她,突然问?道?:“二姐姐是要出去??”
白明槿点头,“嗯,我去?买些纸笔。”
白星南点头,让开了位置。
白明槿往前走了两步,便听他低声道?:“二姐姐这般不惜性命,当真值得吗。”
白明槿一怔,回头惊愕地看着他,面上的温柔不见,眸子里全是防备。
白星南却冲她一笑,看向她手里的木匣子,“我知?道?二姐姐怀里的东西是什么,是第一本书。”
白明槿脸色顿然一变,从防备到疑惑,再回过神来,目光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
白星南也没有隐瞒,直言道?:“一日二姐姐抄写时?,我偷偷来寻你,无意中?看见了。”钱家大公子死了,正值一团乱,如今正是时?候,他知?道?她今日要去?做什么,同她伸手道?:“二姐姐若是信得过我,由我去?可好?”
实在?是太过于突然,白明槿半天没反应过来,呆愣地看着他,似乎是要重新认识他。
白星南又催了一声,“二姐姐,阿姐最疼你了,你当真愿意就?这么抛下她吗?”
白明槿半晌才?轻声道?:“可我总得一试……”
“万一失败了呢,钱家岂能放过你?”白星南道?:“我可以不问?二姐姐为何会知?道?钱家的这些事,又为何要替这书中?的一家人鸣冤,也可以不告诉长姐,但二姐姐今日若是要一人去?对付钱家,我不会答应。”
看到了她眼?里的松动,白星南又道?:“母亲走了,阿姐她只剩下你了,我知?道?二姐姐舍不得她……”
良久,白明槿脸上的血色才?流回来了一些,定定地看着他,“那你呢,就?不怕?”
“我是男子,脱身的办法总比二姐姐多。”白星南道?:“二姐姐先进?屋,我们坐下来慢慢商讨,可好?”
—
早晨见晏长陵邀走了白星南后,白明霁没跟上去?,那场闹剧发生时?,她与晏长陵的注意力?不同。
她无意中?对上了正跪在?灵堂前,钱家大奶奶的目光。
看得是她身旁的晏长陵。
欲言又止,像是求救,更像是不甘心。
回去?后,白明霁故意没回院子,到了大房的一处后院去?赏花,进?去?后,没让素商跟着,自己一人慢慢地闲逛。
半柱香后,听到了脚步声,白明霁一回头,果然看到了钱家的大奶奶。
—
晏长陵见完白星南后,心思明显沉重了许多。
昨夜搜查的那个漆木匣子,沈康也查出了结果,“匣子是东街一家铺子里的,为了避免售后麻烦,每一件东西底下都?留下了铺子的印记和?编码,据登记的人说,前来买这个匣子的人,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公子爷,姓梁。”
沈康回忆道?:“叫梁重寻。”
果然,断案的人都?显老成,一个梁岳,一个裴潺,前者一副寡相,像死了老婆;后者一副阴寒相,像死了全家。
往日不理解,如今明白了,费脑子啊,活生生熬出来的,真不如他上阵杀敌来得痛快,晏长陵揉了揉眉头,“家世背景,可有查出来?”
沈康好歹也做了几年的指挥使,这点还是知?道?,禀报道?:“梁重寻,扬州人,二十年前……”
晏长陵:……
“二十年前,本将出生了吗?”
沈康认真地点头,两人各自用着牛头不对马嘴地称呼,“指挥已经满两岁了。”
晏长陵没了脾气,扬声道?:“继续。”
沈康:“二十年前,死于打一场大火。”
晏长陵:……
“死了还能来京城买匣子,吓死钱家大公子?”
沈康立马解释道?:“梁重寻的父亲梁钟,曾是钱首辅的学?生,天和?年间的进?士,据说是科举舞弊,被处死刑,可没等到行刑的那一天,他自觉汗颜无地,在?地牢里一头撞死了,他的妻子闻讯,承受不了打击,一把火点了屋子,把自己和?儿子都?烧死在?了屋里……”
晏长陵听他说一大堆,愣了愣,奇怪道?:“一个木匣子,竟然揪出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这些你是从哪儿查来的?”
沈康一笑,也觉得自个儿的运气好,“巧了,适才?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了钱家大爷,听我说起梁钟的名字,便主?动过来询问?,这不,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裂开牙笑,晏长陵总算明白,皇帝那股恨铁不成钢,拿东西扔他的无力?劲儿了。
没去?扫他的兴,问?他:“当年梁家的案宗在?哪儿。”
二十年前,先帝当政,宫中?的监察机构并不完善,还没有设立锦衣卫,大理寺管理的又是皇亲国戚的大案,沈康便道?:“应该是在?刑部。”
刑部的尚书去?了外地,如今只有一个侍郎当家。
裴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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