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留
计锋持仗支撑着身体,抬头看向神龛上的灵位,阿兄啊,弟弟这副行将就木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了,若再生动荡可如何是好。
听着脚步声,计锋笑了一声,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还不算慢。
计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看着里边的摆设愣住了。
皇室众人皆知,叔父在王府里专门给启宗僻了一间灵堂。日日香火不断,初一十五吃素,每年阴生阳寿的日子更是亲自操办,但他从不邀任何人前来,连皇上都不曾进来过。
可如今他却进来了!
“去上柱香。”
计晖忙拈香点上,磕了头后插入香炉,一抬头就见着了灵位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先兄计渊之灵位。
没有这样那样的尊称,只一个早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人喊过的名字。
他突然就懂了,叔父一个行事从不留人把柄的人,却不管皇上是否多心,执意在家设一个谁都不许进来的灵堂,他只是简单纯粹的想有一个拜祭自己兄长的地方。
“坐吧。”
计晖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回身扶住缓慢走动的叔父坐下。
“这屋里没多的椅子,你就坐那蒲团吧,我以前还坐得下去的时候就用那个。”
计晖应下,将那蒲团挪到叔父下首,就听得叔父又道:“坐过来些。”
计晖又挪过去些,坐下等着叔父训话,至于自己来时想问的问题……在这屋里他问不出口。
可他不问,自有人说。
“去看过沉棋了?还好?”
计晖据实以答:“不太好,一直发热昏迷,齐心请了大夫守在他身边,我让人拿我的名帖去请御医了。”
计锋见过太多生死,早已无法为某一个人的生死而心生涟漪,引出话题后便道:“去而复返,有话要问?”
“是。”计晖看向叔父:“您知道真凶是谁,并且在等着我来问,所以早上来时我被拒之门外,再来时直接被引来这里见您。”
计锋不置可否:“还想到什么了?”
“您确实生气,但是是在装病。”
计锋这才笑了,突然说起别的:“我们并非血缘最近,也并非关系最亲厚,可当年你不愿进宗正寺,我却偏要让你进,你可知为何?因你的心性。”
“心性?”计晖指了指自己:“我当年也很荒唐。”
“皇室最不缺无情无义之人,行事荒唐的更是不知凡几,心狠手辣就不必说了,随手指一个都配得上这个形容,你那点文人行事的荒唐狂放算得了什么。”
计锋轻轻锤了锤酸疼的腿:“你虽贪玩,却会看人,一起玩的那些人心性都还不错。几十年后再看,他们也都算是有了出息,尤其沉棋和齐心,南北两派的代表人物,却仍保持住了当年的交情,这实在难得。”
计锋看向侄子:“你心里有是非善恶,有分寸,能容人,还会看人,脑子也够用,矮个里拔高个,已经比皇室中许多人强。你那一代是你,下一代里,清欢算不错,可惜是个公主,入不得宗正寺。”
计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叔父这么高的评价,脑子里嗡嗡的,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懵了一会,他反应过来:“这和之前说的事有何关系?”
“你长进了许多,便想起来你那时的模样。”计锋说回正题:“将来,你是要坐我这个位置的。”
计晖点头,从他当上宗正少卿开始,他就知道了自己将来的位置在哪里,叔父这些年越来越少管事,所有事务基本是由他在处理,这是在给他积累威望,避免有朝一日叔父不在了他弹压不住宗室。
计锋看着他轻声提醒:“当你坐上这个位置,只有谁,是你管不得的?只有谁,能要你的命?”
只有……
计晖慢慢睁大眼睛,宗正唯一管不了的,是皇上,也只有皇上,能要宗正的命!
“您的意思是,意思是……”
计锋沉默着,可这就已经是答案。
“他怎么能,怎么能!那么多条人命,那全是他的子民!沉棋做一辈子先生,为大佑栽培出多少学生,还有游福的继孙!”
便是在亲王府,计晖仍是下意识的压着嗓子,他只觉得气血往上涌,淹得他头晕眼花,看看灵位,又看看叔父,也不知是说给谁听:“那是游家啊!”
是啊,那是游家,立下无数功劳的游家。计锋看向灵位,皇兄最难的时候,也是多得游家相助才给大佑带来中兴,可游家的孩儿,却以那种方式惨死。
“这事,杀一个朱凌瞒不住游家人。”
计晖略一沉吟:“今日游福已经回了大理寺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案子,并未有异样。”
“没有异样,就是最大的异样。你别忘了他是大理寺的人,他会看不出来朱凌不是真凶?”计锋摇摇头:“越是如此,后边越有可能会掀起滔天风浪。”
沉默片刻,计晖道:“我想不出来,我们宗正寺能做什么。”
“我还没死。在我死前,游家这事我会处理好。”计锋轻轻敲打着大腿,语气不疾不徐:“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着急,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将来我要不在了,你若收拾不好烂摊子,结果便是血流成河,大佑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计晖轻声应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没有得选择。
门轻轻被人敲响:“王爷,门房收到一封信,信上有您曾经特意交待过的拂尘印记。”
佛尘?
计锋猛的站了起来,顾不得头晕,催促道:“计晖,快去拿来。”
第201章 他还活着!
计晖看叔父这神态便知这信有玄机,快步过去打开门拿了信回来。
计锋一把夺了信,看着上边熟悉的拂尘印记想笑,眼底却全是热意,那老东西竟然还活着!他以为,他以为一帮老东西里只剩自己在苟延残喘了!
只要那老东西活着,眼下这点事算什么!算得了什么!
捂着眼睛定了定神,计锋立刻拆了信,心中明明百般急切,动作却轻,没有伤到那个印记一点。
“稍安勿躁,前方自有转机。他保的人,要查。他杀的人,要保。为大佑。为启宗。为计昱。”
计锋来来回回的看着这几行字,越看心里越惊。
京城这些事,老家伙不止知道,很可能里边还有他的手笔!
这世间任何人都有可能贪权,但那老家伙绝不可能。一个不恋权,且离开京城几十年的人突然出现,绝不会无缘无故!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事里还有别的内情!
计锋下意识的又锤打着腿侧,眼神还落在信纸上。
信上让他稍安勿躁,那便是知道他为何在忧心,也就是说,朱凌这案子他知道,并且知道真凶是谁,还告诉他前方有转机。
然后在后面,他提到了‘他’。
这个‘他’,结合前面那句,指向非常明显,还有后面那三句‘为大佑,为启宗,为计昱’,全像是针对‘他’去的。
如此明明白白的针对和不喜,‘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为计昱’,看着这三个字,生于皇家,又久经皇室争斗的计锋无法不多想,那老家伙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一个过世二十年的人。
计晖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叔父不避着他,那就是可以让他知晓的。
他想遍了知道的所有人,也想不出来谁敢这么对叔父说话,并且敢对皇家事插手,他忍不住问:“这是叔父的朋友?”
朋友?计锋将信折起来,顺便想了想这个问题。
论交情,也算得上有那么点,但朋友……也不是。他差着对方十几岁,老家伙逗他,照顾他的时候更多些,是唯一没把他当成皇子,只把他当成计锋的人。到什么地步呢?忙的时候都敢让他铺纸研墨,做得不好还要挨训那种。
只是啊,当年在那个屋子进出的人,当世恐怕就剩他们俩个了。
计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把你暗中撒出去的人手都收回来。”
计晖一惊,还有些气短,他不甘心就此不查,仍是撒了人手出去跟着他怀疑的几人这事,叔父知道?!
“我回去就下令。”
计锋看着信封上那个印记:“等着。”
计晖应下,迟疑着又问:“若游家……”
“等着。”他既知道京城发生的事,便不可能不知道游家被牵扯其中,如此还让他稍安勿躁,那他就不用着急了。
看着之前还忧心忡忡,如交接后事一般态度的叔父突然就放松下来,计晖更加好奇了,能让叔父如此信任的,得是什么人?
***
时不虞从齐心家里出来,一上马车就和阿姑道:“还是把林大夫请回来。”
万霞把汤婆子放到姑娘身上让她抱着,边和姑娘说着闲话:“林大夫医术比御医都强?”
“所谓御医,就是皇帝的医生,沉棋不见得愿意接受这好意。”
万霞点点头,那就不必把已经出发的人追回来了。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时不虞发现自己竟有了闲功夫,那可不得撩撩闲。
捋了捋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时不虞来到书房铺开纸作画:少年在书案前端正坐着,在他对面站着个大肚子男人扬起手口若悬河,两人似是在说着什么,嘴型都是张开的。
想了想,时不虞在旁边添上对话。
“男儿在世,当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说当说之话,行当行之事,可记下了?”
“是,学生铭记在心。”
“为师只问你一句:所行可是正道?”
“是天下最正的道。”
看姑娘玩得开心,万霞脸上全是笑意:“还行,忍耐得比阿姑以为的久一些。”
“我很忙的,平时哪有空搭理她。”时不虞放下笔,退后一点整体一打量,满意的点点头,一想到她把言十安成长至今的功劳全揽身上,就忍不住想刺挠一下她。
“宜生,拿去给言则。”
何宜生唇角微微上扬,拿着画也不急着卷起来,道:“若是她气不过找过来呢?”
“只要她不知道我把言十安的退路用了,我就不虚她。”时不虞嘿嘿笑,什么事情上亏心,什么事情上可以使劲儿作,她心里有数着呢!
万霞失笑,对姑娘来说,只要对方不知道的事就等于没发生,让她主动承认,那是没可能的。
要说言则如今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当姑娘和夫人之间的信使,没有之一。
一接到画,看画都是未卷起来的,他当着宜生的面大大方方的就打开看了,并保证:“我一准儿把夫人的回信带回来。”
“这么好的画,撕了就可惜了。”何宜生似是真可惜这画似的,多看了一眼才告退。
言则觉得这话在理,公子都还未看到呢!
于是送画过去的时候,他先悄声和兰花姑姑打了招呼:“若夫人要撕这画,您拦着些,公子回来一定是想要这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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