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2章

作者:朽月十五 标签: 种田文 美食 穿越重生

  女儿出嫁,儿子在镇上置办了家业,嫌山洼子路远。一年也就赶着年节来一趟,有时懒得来,就托人捎点东西尽尽心意。

  怪道人说: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也不无道理。

  尤其她家这地界,前不挨庄户人家,后头背山除了间破苫草房子外,少有人往来。

  可自从姜青禾一家住到苫草房子里来,四婆热心肠来帮衬,可不就热络了。

  热络到在山地里开辟了小块田,收了不到一石的青稞,眼巴巴请他们来吃青。

  四婆特意留了一小捆青稞穗头,没完全成熟还包裹绿色的外壳。吃青除了吃口烤好的青稞外,就是做麦索儿,也叫麦索、麦索子。

  麦索要用的青稞很挑,太熟不爽口,磨出来的是麦糁子。太嫩就成不了形,将熟未熟的正正好。

  堂屋正中间有个凹陷的火塘,四婆挑开火塘盖,她扔几块干羊粪下去,柴草点燃,白烟从对面的窗口飘出。

  “俺们这旮旯,青麦熟了要吃青,”四婆不嫌热,把小木凳拉得离火塘更近点,手里的青稞穗头往火上燎,“不老少人爱蒸着吃,大热天懒得瞎折腾,那不地道。得控青稞,放火上烤熟后搓出麦仁,做的麦索儿才够味。”

  “婆婆,吃,”蔓蔓离得远,她手里捧着一小块摊黄儿,埋头啃着,嘴里的还没咽下又说要吃。

  那捆扎成一把的青稞在火堆上炙烤,四婆手没停,皱巴巴的眉眼舒展开来,“好,给蔓蔓吃顶好的。”

  姜青禾揉眉,她和徐祯都不算馋嘴,咋就生了个馋嘴丫头。

  青稞烤熟后外壳焦黑,徐祯和四婆一起围着簸箕搓麦衣,他一点不嫌憋闷,搓得又快又好。四婆夸他,徐祯没受过多少来自长辈的夸奖,还有些腼腆。

  剥出来的麦粒,胖胖的,鼓鼓的,有股清香。先给蔓蔓吃,她嚼巴嚼巴咽下,仰头睁着乌灵灵的眼睛说:“还要。”

  她委屈,到嘴里就化开了,“我没嚼到。”

  几个大人失笑,最后蔓蔓捧着小碗青稞粒儿,坐在小椅子上,眯着眼晃脚心满意足吃了个半饱。

  等到吃上麦索,已经将近黄昏,这里天黑得晚,眼下还亮堂。姜青禾看着碗里一段段嫩绿的麦索,像很细的绳索。用烤熟的麦粒经过手磨子一点点磨出来的,徐祯手劲大,磨得特别细腻。

  拌上点油泼辣子、蒜泥,嚼到嘴里有最新鲜的麦香味。麦索只能现做现吃,隔夜就馊,四婆做了不少,叫徐祯敞着肚皮吃,怕他吃不饱。

  徐祯苦笑,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远处春山边染上霞光,四婆捧着碗咽下嘴里的麦索,转头教蔓蔓,“烧霞出来了。”

  蔓蔓念,“sao霞,”她念不好就紧紧闭上嘴巴,开始不熟练地用勺子舀麦索,唇边糊了一圈,徐祯给她擦嘴巴。

  姜青禾一小嘬一小嘬吃着麦索,抬头看晚霞,她喜欢塞北方言里的用词,很有趣。晚霞叫烧霞,到黄昏他们会说“暖和跌窝”,等天明拂晓那又是“暖和冒花花”。

  以及四婆送他们出门说:“走吧,别等黑达麻糊看不清路。”

  “婆婆,明天我来,”蔓蔓扭头喊,四婆让她早点来。

  但等出了门,蔓蔓开始数数,每次路过这三十九棵树,她就会用手点着一颗颗去数,嘴里念念有词,“一棵,两棵…九棵,十三棵,十五棵…一百,一千棵!”

  个头矮矮,数数口气却很大,每每从一数到九就开始胡说八道。偏偏姜青禾跟徐祯要是敢出声打断,小娃就会闹着要回去重新数。

  索性她数到一千就会消停,到屋里姜青禾喂她喝水,然后问,“今天想你爹娘了没?”

  “想了,”蔓蔓眼睛咕噜噜转,掰着手指头数,小嘴叭叭:“吃豆豆饭的时候想,吃糕糕的时候想,吃蛋蛋的时候想。”

  说到最后她舔唇,“都好吃,婆婆给我做。”

  小丫头很郑重地喊:“我跟婆婆天下第一好。”

  姜青禾对正在擦脸的徐祯说:“你的种,随你。”

  “我可不馋,”徐祯抱起大胖丫头掂了掂,“咱家姑娘一点没亏着嘴。”

  “你的种,”蔓蔓突然冒出来一句,可把姜青禾乐够呛,徐祯也笑。

  等洗完脚上床,天早就黑了,春山湾靠山,昼夜温差大。徐祯点起羊油灯,淡淡的膻味中姜青禾给胖娃娃多穿了件衣裳。

  蔓蔓昏昏欲睡,靠在徐祯腿旁,还要姜青禾给她讲故事。她娘累了一天啥故事也搜刮不出来,倒是想起早先背过的一首诗,随便哼给她听。

  “豆角儿香,麦索儿长,响嘶唧茧车儿风外扬。青杏儿才黄,小鸭儿成双,雏燕语雕梁,红石榴…”

  她的嗓音在黑夜里又轻又柔,低低吟唱了几遍后,渐渐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姜青禾挨着蔓蔓,大胖丫头火力足,搅得她睡不安宁。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她从南寨过隧道后,突然站在贺旗镇那面贴满黄纸底黑字的布告栏前,听着耳边陌生却能听懂的方言。

  梦里有人说:“没户籍不打紧,开荒田就给落户,给粮给地。”

  然后她操着别扭的塞北方言说:“去。”

  后来她拖家带口来到了春山湾。

第2章 干拌面

  春山湾是个前后环山,一侧环水的山洼子,山洼子里人世世代代都倚靠着春山,在山脚开田引水灌渠种稻种麦为生。

  这里冬春漫长,四月冰雪才渐消。

  所以春山湾的二三月并不好过,青黄不接,满地冰溜子,走路打滑,冷的骨子里发颤。土炕费柴,姜青禾跟徐祯还得去翻雪地下的牛羊粪,大头要靠跟湾里借柴烧炕。

  开荒补给的补济粮又全是糜子,夹杂点小麦。在连吃了一个月黄米稀饭、黏饭,姜青禾彻底对这两样东西反胃。

  所以徐祯起早熬了锅糁饭,黏黏糊糊的,盛好三碗放凉,又去洗锅。

  这地大多时候糁饭、黏饭、馇馇混吃,糁饭为主,固有“早糁饭,晚糁饭,晌午凉水拌炒面”的说法。

  高粱米熬成粥,加黄米面后冒泡冒出来很多面疙瘩,得一直搅,怪不得说“若要糁饭好,三百六十搅”。

  味道一般,干吃最多吃半碗,得配一碟子切好的酸菜,蘸点味好下口。

  主要是分到的荒地除了深耕过,还没下种。荒地墒情太差,干干巴巴,种下去也成活不了,只能先犁再晒垡,后续指望天下雨,不下雨就要担水去浇地。

  所以除了糜子有好几毛口袋外,其他粗粮只有浅兜子,琢磨来琢磨去只好吃黄米高粱。

  姜青禾拿筷子戳,有气无力,昨天割麦累狠了,腰酸背痛提不上劲。

  蔓蔓已经学会不用勺子,捧着碗,顺碗吸溜一口进肚,四婆就是这样吃的。她在吃上头半点不挑,还转过身问姜青禾,“娘,太烫了你不吃?我给你呼呼。”

  她撅着小嘴巴呼呼给旁边那碗糁饭吹气。

  姜青禾原本还有点感动,结果看见飞溅的口水,赶紧端起碗,“娘可谢谢你了,你吃你的。”

  “噢,”蔓蔓又开始吸溜,她含糊不清地接上,“没关系。”

  她老是分不清不客气跟没关系咋用。

  徐祯教她,“蔓蔓,你得说,太外道了不是。”

  “外道,外面的道,”蔓蔓听音听半截,说完给自己鼓掌,徐祯放弃,给她的水壶灌水。

  蔓蔓有个专门的小水壶,铜制挺扁的,湾里人管这叫水鳖子,要是装酒的就是酒鳖子,大概水壶和鳖都一样又扁又大。

  她可宝贝这个水壶,要姜青禾裁了花布给做个套,草编麻花做挂带,连出门都得挂身上带着。

  给她带好水壶,一点路连日头都还没照到这。非得要戴上柳条编的小帽,然后要求姜青禾跟徐祯两人一起送她到四婆家。

  蔓蔓牵着四婆挥手道别,进门前还不忘再重复,“爹娘早点来接我。”

  徐祯也冲她招手,“听婆婆话,歇工就来接你。”

  姜青禾则心里感慨,要是没穿越,说不准这会儿蔓蔓背的就是小书包去上学。可惜湾里只有社学,而且要年满十二岁才能入学。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还没活动筋骨开割,枣花婶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给她,“早起煨的,不好白占你便宜。”

  “姐你这外道了不是,”姜青禾说完才发现咋那么耳熟呢,她也不拉拉扯扯拒绝,人家敞亮,就两个鸡蛋的事。

  “给你补补,瞧你瘦叽麻杆的,这还是给湾里收麦,要搁你自家地里不得请麦客子,”枣花婶有些嫌弃,露出自己粗壮的手腕,伸手拍了拍,发出闷闷的声响,那都是实打实的肉。

  姜青禾差点没被蛋黄给噎着,瘦叽麻杆可不是啥好词。

  不过这地方的人不喜欢瘦,也不追捧胖,他们更喜欢莽的。莽就是健壮,老一辈总爱对底下的娃喊:喝的汤,长得莽。

  说起来湾里没有哪几个女人很瘦,大多又高又壮,毕竟她们得骑高头大马、赶骆驼、挤羊奶,没把子力气可咋整。

  姜青禾也想壮点,可是连肉都吃不上几顿,实在胖不起来,她割麦的时候叹口气。

  湾里公田种了两百亩冬麦,全都得交田税。分给姜青禾跟枣花婶收割的有五亩,割了三天才收尾,背都晒到发红,脸晒伤。

  枣花婶拔麦子一拉一个小坑,远远望去平坦一片,而姜青禾收割的这片麦茬高高低低,矮的贴地皮,高的都快到小腿肚子了。

  “挺好,”枣花婶大笑,露出牙花子,“你这片是骑的骆驼赶的鸡,高的高来低的低。”

  损人都拐一圈。

  “下地好难,”姜青禾叹气,拢了把自己汗湿的散发,比读书还难。想当年她读民族学,田野调查的时候更偏的地都去过,当时看人家一片片梯田种满稻谷还觉得治愈,现下搁到自己身上就只有一个念头,“劳动人民最光荣。”

  可不光荣吗,别人下工了,她还得苦哈哈拿锄头把麦茬挖出来,倒是也可以放一把火烧了做肥。

  但枣花婶劝她挖了带回去,麦茬湾里可收可不收。而且分给姜青禾一家那片靠北的荒地大是大,可哪有啥肥力,一亩能出一斗麦都是磕了百来个头烧高香了。

  所以从现在到秋末种冬麦的这几个月,都得可着劲攒肥。

  贫瘠的地方肥料不外乎土粪和野灰,饼肥几近于无,这里榨过油的芝麻渣、油菜籽饼都得紧着人吃,哪里会埋到地里做肥。

  暂时姜青禾只能烧野灰屯肥料,什么氮肥磷肥她想都不敢想。

  等徐祯从打谷场下工来找她时,姜青禾盘腿坐在地上,一手薅住麦茬,一手拿锄头刨,刨出来的麦茬用锄头背敲落土块,再扔进篓子里。

  “苗苗你,”徐祯凑过去,小声问,“在做啥?”

  “看不出来吗,”姜青禾瞅他,“这样挖省力,不费腰。”

  说完又严肃道:“我们现在开始要把积肥当做事业,不能浪费每一处麦茬。”

  大话说出口,姜青禾转头瘫在地上,谁爱挖谁挖。

  “你歇着吧,”徐祯喘口气,利索开干。

  她也真不能啥都让徐祯干,自个男人也心疼的不是,咋能真当牛使。

  只能站起来继续挖,后来也有劲了,让徐祯歇会儿,打谷是真力气活,一天下来胳膊哪受得住。

  徐祯嘴巴很硬,疼也总忍着不说,背上都晒脱一层皮,姜青禾给他撒马皮泡粉的时候,伸手戳他硬邦邦的脊背。

  骂他,“憨子。”

  气不过又来句,“大憨子。”

  徐祯就憨,姜青禾怀疑他其实前世是头驴,那么爱干活。

  骂他也不恼,就笑,只会喊:“苗苗。”

  姜青禾又低低骂了句:“憨子”,还是瞒着蔓蔓给他煮了碗糖水鸡蛋,卧了好几个鸭蛋,又搁了勺糖。

  不过这碗是两人一起分吃的,不给蔓蔓吃怕她坏了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