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之达
他率领着残余的一万多凯美拉部众,开始向北面的森博利城撤退。
黎明的曦光照耀着大地,守城联军爆发出天摇地动的欢呼,而罗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也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不等她和同伴们一同发出畅快的欢呼,人族女子赫然注意到,凯美拉大军撤退之后的,那尸横遍野的荒野上,狼狈的硝烟之间,竟然跌坐着一个小小的后背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孩童——
不等她反应过来,罗莎琳已经下意识地驱使着佩加索斯,向着那小孩子的方向飞掠而去。
就在她将那小孩子一把捞进怀抱的同一个瞬间,凯美拉埋伏的箭阵被触发,刹那之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包围着小孩子的方向飞过来,罗莎琳下意识地伏下头去,将小孩子护在自己的胸腹之间。
预料之中的伤亡并没有来临,熹微的黎明晨光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扇着翅膀挡在罗莎琳的身前。
罗莎琳惊愕地抬起头来,雌鹰凯美拉用她那巨大的棕色双翼挥开了埋伏阵的箭矢,挡在了罗莎琳身前。
在倒下之前,雌鹰向着罗莎琳笑了一下。
“这是毒蛇老九的计谋。”她说, “伊里斯王后,我曾经向狼王如实地传达过你的想法,但是直到现在这一刻,我才是真正地相信了: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30.2
“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想法?罗莎琳震惊地看着眼前舍命救她的雌鹰凯美拉,混乱地想,她的什么想法,值得她用性命来实践?
哦,是了,是她对雌鹰说过:
——我生来体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赢得胜利,这都是因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发挥我的自己的价值与长处,贡献属于我的力量。
——这就是文明:强者决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的文明。
——我不认为文明应当以狭义的'族群'来定义。人族,还有人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鱼,以及你们凯美拉兽人: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这些想法走马灯一样地在罗莎琳的脑海中闪过,她惊怔地看着那为了保护她,而在埋伏的箭阵中身负重伤的雌鹰凯美拉。
而雌鹰只是向着罗莎琳笑了一笑:“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伊里斯王后,狼王他其实不坏,他其实真的也在思考——只是你要知道,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到'强者保护弱者'的文明,我们需要时间。狼王需要时间,凯美拉需要时间。”
罗莎琳嘴唇微张,雌鹰咳嗽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毒蛇老九献出这个计谋,是为了验证你口中的'文明'。他说,如果人族真的如同他们嘴里所说的一样高尚,那么我们就将人族以外的族群里的老弱病残者丢到战场上,施加埋伏,看看他们的强者是否真的会言行合一地,去拯救这些拖后腿的弱者。”
说到这里,雌鹰再也支持不住她身中无数羽箭的身体。她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咳嗽两声,喙里出血,眼看着活不成了。
“不要误会,”雌鹰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过度仁慈的人,伊里斯王后。我救你也有条件。我对自己说,你如果能豁出性命救这个孩子,那我就豁出性命救你——这说明你的言行合一,你是真的值得拯救的人。如果你口中的守望相助的那一种文明真的存在,如果你真的愿意为了那样的文明与和平奋斗,我真的希望,你在日后,会同样,同样善待凯美……”
善待什么,雌鹰凯美拉没能再完整地说出来。她竭力想要吐出“ Chi-me-ra”的最后一个音节,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轰”地一声倒了下去。
“你——”
罗莎琳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短促的音节,一支细小的弩箭忽然“咻”的一声,从不知从什么地方疾速地飞了出来。
那支小箭发出的距离与角度如此刁钻,罗莎琳怔怔地低下头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喉咙之间就传来一阵剧痛。
在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跌下佩加索斯的一刹那,她才恍然地明白:
原来,那支小箭来自于那个小小的孩童身上 。它准确无误地透过铉甲的缝隙,贯穿了她的喉咙。
30.3
罗莎琳从佩加索斯身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刻,还下意识地记得将那个背生双翼的伊里斯族孩子托举起来,让自己的身体垫在小孩子身下。
而两个人这样自半空中跌下来,呼啸的风撩起小孩子的衣摆,罗莎琳看见孩子身上捆住的机关弓弩,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原来,毒蛇凯美拉的埋伏与暗器不止藏在旁边的箭阵中。
这狠辣的,见血封喉的最后一箭,被藏在面前这弱小的,亟待被拯救的,茫然无知的孩童身上,给予孩童的拯救者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罗莎琳重重地摔落在地,怀里那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小孩子本来都唬得傻了,哭都忘记了哭,直到猩红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才激回神智,吓得放声地哭叫起来。
佩加索斯仰天长长地悲嘶了一声,直向着天空中正在欢呼的伊里斯骑士团飞去,而罗莎琳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眼前离她最近的是雌鹰凯美拉的尸体。
不止这一具尸体,雌鹰身后,倒着无数血迹斑斑的羚羊,原牛,云豹,薮猫。
再远一点,还能看见阿拉特骑士的尸体,维萨科斯公爵不知道躺在了什么地方,他的身后还有无数的从城墙上坠落的守城军士。
人马族同样有一些轻微的牺牲,罗莎琳努力地睁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天上的伊里斯翼人一族有没有伤亡——
当然,当然有伤亡,她神思涣散地想,就是她自己啊。
她是伊里斯族的王后,她躺在了这里。各族群的尸体凌乱地堆积在一起,而她自己,就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她却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她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她也会伤,也会死。战争原来不会饶过任何人。
罗莎琳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发出任何的动作,任何的声音。她流着眼泪想,原来,战争中的死亡是这么的痛苦,也是这么的简单。
一条生命的流逝,自己的生命的流逝,就在这么痛苦挣扎的几秒钟之间。
而她最恨最不甘心的,是她连亚瑟兰德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她根本无法像小说与影视剧中那些最终牺牲的正面角色一样,准确地倒在亲人或爱人的怀里,微笑着流着眼泪,用手扶上他的脸庞,同他道别。
罗莎琳本来以为,自己和亚瑟兰德已经足够心意相通,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多说的了。
可是,真正到了离别的这一刻,她却恍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竟然还有这么这么多的话,想要同他说——
她想要告诉他,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请他一定不要自责。
她想,这场悲剧的责任,泰半应当落在她的身上:是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地认为,露辛达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这个角色应当死于“难产”,所以,她根本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战争会是她生命的终点,他们之间会出现这样仓促的,谁也没能意料到的结局。
她也想要告诉他,她是真的很爱他,她在他的身边获得了几近忘形的快乐,她在格兰平也收获了充实的人生。这一场空灵大陆上的奇异冒险,她并没有后悔来过。
她还想要告诉他,请不要让这一切改变他,不要迁怒任何无辜的人,不要成为《空灵大陆史诗》中那一个冷漠而没有心的“伊里斯王”。请保持他那颗赤诚又可爱的心灵,继续成为一位发展而不是拖累空灵大陆文明进程的君王——
她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归属感,终于认为身边的这些人不再是扁平的小说中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灵魂。
罗莎琳有这么多的话想说啊,可是她向着亚瑟兰德的方向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耳中最后听到的,是伊里斯王那遥远的,惊痛若狂的嘶喊——
罗莎琳死了。
30.4
空灵大陆386年,当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照耀空灵大陆,当第一个半月曜日的黎明穿过阿拉特的大地,盖亚女神倾听到了阿拉特勇士的号啕,阿尔缇弥斯女神与伊里斯女神同样感应到了人马与伊里斯信徒的祈祷。帕克维尔最终被英勇的勇士保护,有些人召开庆典,有些人陷入哀悼。
遥远的格兰平神殿上,海琳娜祭司虔诚地匍匐在圣坛之下,埃德蒙公爵在她的身旁恸哭。年轻勇士的泪水浸湿了血迹斑斑的铠甲。信徒们向伟大而全知全能的女神吟唱起凄婉的哀歌。
“我伟大的神明啊,我们如此虔诚地向您祀祭,您的祭坛从来没有缺失过甘醇的祭酒与雪白的祭烟。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依然需要泪如雨下地埋葬同伴的遗体,为什么逝者的丈夫,妻子,父母和儿女不能再同他们说上一句温柔的叮咛,为什么被您庇护的子民要遭受生生不息的苦难,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伊里斯女神怜悯地回答:“我的孩子,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你们会痛彻心扉,你们会彻夜不眠,但是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在太阳无数次升起,高悬,降落,或者隐匿的某一个时刻,每一位生灵都会步上伊里斯勇士的后尘;这就是命运最终的归宿,谁也不能够幸免。旧的生灵的逝去,新的生灵降临,就如同寒季来临,树叶落入大地,炎季伊始,枝条抽发新绿。死去的生灵为新降生的生灵创造出更美好的存续,就如同伊里斯的王后在战场为拯救露辛达公主而献出生命。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生命的存在与延续,就是它本来的意义。”
——《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01·100—09),露辛达至尊王诞生纪。
第31章
Epilogue 1 尾声1
E.1
罗思龄在早晨醒来的时候, 照例边吃早餐,边给母亲拨出了一个视讯通话。
母亲与父亲那边正忙着:
眼下正是金秋旅游旺季,她的大学与研究所没有放假的气氛,退休了的父母却正在旅游酒店里惬意地吃自助早餐。母亲显然心情不错,一边絮絮叨叨地同罗思龄说起今天的行程安排,又埋怨数落两句昨天父亲的丢三落四。虽然视讯通话的镜头没有对着父亲,罗思龄也能想到他摸摸鼻子挨训的样子。她就笑起来。
“今天早上我看天气预报, 说那边要降温, ”她说, “山里风大,你们爬山多加件衣服。”
母亲摆摆手:“晓得的,晓得的。”
说完, 又有点狐疑地叫了一声:“阿龄啊。”
“哎。”
“你们研究所最近没事吧?”
罗思龄一愣:“研究所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行, ”母亲说,小心地透过屏幕瞧了瞧女儿的表情, “只是你最近往家里打电话打得勤,”她觑一眼对面的老头子,佯装咳嗽一声, “嗯,是你爸怕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又不好意思说。”
罗思龄的眼神无意识地移开镜头一瞬, 又迅速地转了回来。
“你俩成天都想些什么呢, ”她说, “没的事。”
母亲就叹了口气:“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真出了什么事,姑娘啊,也别自己一个人窝在心里。大不了家来,我跟你爸又不是养不起你。”
这句话又把罗思龄逗笑了。她说:“真没事,怎么说的跟天塌下来了我不能自理了似的?你让我爸别成天胡思乱想。你俩注意着点身体才是真的,别整天不服老。”
“谁老了,”母亲瞪了瞪眼,“不说了,挂了。”
半年以前,罗莎琳·梅菲尔德在帕克维尔的保卫战中死去,罗思龄在自己的小公寓里醒来。
醒来的当天,罗思龄正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师兄的夺命连环call轰炸了:“罗思龄你今天早上怎么迟到这么久?会还开不开了?大实验还做不做了?”
显而易见那一天既定的实验是做不成了,罗思龄向教授请了一周的病假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开始寻找那一本《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
可惜,那一本她睡前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翻译小说,它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醒来之后的罗思龄再也找不到这一本小说存在的痕迹,就好像它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小罗,”葛老教授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框,将罗思龄从思绪中惊醒。她站起身来:“老师。”
葛教授说:“你来,我带你见见工程院的人,讲讲我们这个新材料项目。”
这是重要的工作,罗思龄收起情绪,快速地调出ppt ,认真地将项目介绍完毕。潜在的合作者听得频频点头,而教授在送走了客人之后,也夸她:“小罗最近做事是越来越像样子了。”
罗思龄就笑:“您这说的,看来之前我是不像样子了。”
老教授笑着摇摇头,向着她的方向点点手指:“小罗你脑子灵光,也肯做事,一向是个好孩子。只是最近我看你是真长进了——我不是说知识上的长进,是心态上踏实不浮躁了。你看看你自己最近,是不是肯沉得下心去重复实验,碰见困难也心态平和了?哪像之前一样,有突破了就高兴得什么似的,恨不得连续睡在实验室几天,而遇见点挫折呢,就又垂头丧气蔫头耷脑好几天。我总是跟你说,咱们做科研的,哪里能有一直不碰壁的时候呢。”
“是,”罗思龄说,“您说得是。我现在回头看,也觉得之前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做事到底不踏实。”
顿了顿,她笑了笑:“不过,谁看过去的自己不是这样呢?如果什么时候回过头去看,没觉得之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妥,可能也就说明到了不再有进步的时候了。”
听她这么说,葛教授就笑了:“是真长大了,小罗。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这天难得实验一切都顺利,下班也早,大学同寝室的好友约着晚上一起去瞧电影,罗思龄便也在群聊里举手报道。商业大片特效做得精彩刺激,回家的一路上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笑。学生时代睡在她上铺的曼青戳了戳她:“问你呢,思龄。那么多超级英雄里面,你觉得哪一个最帅?”
罗思龄耸耸肩:“都还行,但也都不是我的菜。”
曼青就指指她:“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思龄真要成个和尚了。”
“阿弥陀佛,”罗思龄双手合十,“老衲这厢有礼。”
“错了,你应该说贫尼。”
好友们笑成一团,计程车将她在大学城旁的公寓楼放下。罗思龄笑着向朋友们挥手。等计程车开远,她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拖着脚步走了两步,罗思龄扶着膝盖,慢慢地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抬头看看天空,月色正好,星光灿烂。
这是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