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你为了意气为了面子为了利益而与安儿相争的时候, 又可?曾想过,你身为太原王氏之人,对家族有着一份应尽的义务, 身为太子的外祖父, 对江左也有一份应尽的责任呢?”
“你没有。”
“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为了自己的一时意气,把朝堂当作泄愤的场所, 将国?事?作为斗法的筹码。”
“正是因为你们的无能、贪婪和愚蠢, 太原王氏才到?了如今这般无可?救药的地步, 太子才失去了能够登基为帝的倚仗。”
“我谨记着子不言父过的教导,从未因此埋怨过你,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指责我,甚至埋怨我不肯为永儿、为家族去死。”
“既然如此,那你我之间,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们既然自己作死, 就不要再试图连累我们母子。”
“从今以后,如无必要, 我们不必再见了。”
“不必再见,不必再见……”王含想到?这里,喃喃地开口重复。
他身为后父,怎能不与自己作为皇后的女儿相见?
王安一脉已是彻底毁了,他若再与这个女儿断绝关系,那么,太原王氏岂非又要回到?过去那种坐冷板凳的时日?
不,连过去都不如。
因为这几年的争斗,早已令他们失去了传自祖辈的清名。
登高跌重,他们一族人,会比从前过得更惨。
太原王氏即将一无所有,而?他王含,很?有可?能会成为被记上族谱的罪人。
王含想到?王池方才宣布的最后决定,心中后怕不已。
她说:“你身为太原王氏最为年长的所谓名士,却不肯安生度日,非要百般折腾,害得家族名声越来越不堪。既然如此,从今以后,你便?离开建康,找个地方闭门思过,再也不必为官了。”
王含当时下意识地反问:“这怎么行?我若不做官,家里便?再无高位之人,你兄长们日后的前途,又该如何是好?”
可?王池却只?是无情地说道:“我的兄长只?有王云度一人,你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儿子,与我有何关系?”
王池心里明白?得很?,作为大行皇帝的儿子,她的三个孩子,往后必然会面临无数别有用心者?的诱惑,承担每个位高权重之人的猜忌。
他们母子要想安稳活着,便?不能也绝不该接触任何朝堂势力。
尽管郗归还未提出这样的要求,可?她却要先摆出自己的态度,防范一切可?能出现的瓜田李下之嫌。
从今以后,太原王氏只?会是她的负累。
既然他们所有人都无法与郗归抗衡,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家族越是昌盛,他们母子反倒越是危险。
当她还是一个皇后的时候,母族的势力与她的荣华息息相关,她当然会愿意为娘家争取权力。
可?事?到?如今,当母族与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安全——产生冲突时,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这是她生而?为人的本?能,更何况,是家族先决定牺牲她。
往后余生,王池将毫无顾忌地做自己,而?绝非王含想象中的那个甘愿为家族牺牲的女儿。
当王含的冷汗浸湿脊背之时,姚黄已捧着王池的诏书到?了刑场。
郗归因王池的聪慧而?露出笑?意,她轻轻点了点头,很?快,王安和他那数十个涉嫌通敌叛国?的同伙,便?于众目睽睽之下,落了个身首分离的结果。
“太昌六年冬十月”,这是建康城内的许多?世家子弟,终生都难以忘怀的一个表述。
许多?年后,学子们读到?有关这一月的种种历史记载时,仿佛仍能看到?那时的刀光剑影,感受到?当事?人脑海中的惊心动魄。
那一月,北秦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动身南征。
北府军前往寿春的援军被拦在扬州,牵扯出了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王安一脉通敌的罪行。
圣人为此勃然大怒,痛斥琅琊王的叛国?之举。
而?琅琊王自知难逃一死,竟伙同宫妃,于当天夜里,行弑君之举。
在被皇后下令软禁之后,又操纵舆论,试图谋取皇位。
当此之时,皇后王氏当机立断,颁布诏令,命侍中谢瑾、都督郗归共和行政。
同日,北府军的女都督郗归,率数百甲士进京,强逼侍中谢瑾与之和离,斩杀琅琊王司马闻,将王安等五十四人枭首示众。
据说,那一日,刑场流了很?多?很?多?血,腥味数日不曾散去。
消息传到?谢府的时候,谢粲又一次地,哭得撕心裂肺。
有关郗途之死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谢粲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纵然许多?人都说这传言做不得准,让她安心等待前线北府军的确切消息,可?郗归对琅琊王与王安的报复,却令谢粲内心坚信,郗途一定是死在了寿春。
如若不然,向来和气的郗归,又怎会如此大开杀戒呢?
谢粲狠狠地哭了一场,又让郗如与侍女离开,说想要自己待一会儿。
侍女们知道她难过,所以事?事?都顺着谢粲,听话地跟着郗如退了出去。
谢粲听着房中的动静渐渐消失,自个儿坐了起来,良久,终于站起身来,从箱中翻出了一匹新?缎。
她面无表情地撕开缎子,踩着几案将长条状的锦缎挂在梁上,打了一个死结。
人说生死间有大恐怖,可?谢粲却觉得,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不会再有比失去郗途更加恐怖的事?情了。
早上得知消息的时候,她便?想一刀结果了自己,可?当锐利的剪刀被握在手心,她却又迟迟无法动手。
她想碰壁而?死,可?求生的本?能却使?她每每在接触到?墙壁之前,便?先收了力道。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悬梁而?死。
如此一来,她既不用自己拿刀刺向胸膛,也不必花大力气,只?要轻轻地投缳,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谢粲这样想着,轻轻笑?了笑?,踩着几案,将头颅伸进圆环,然后借着用劲踩踏几案的力气,慢慢地荡了出去。
脖颈处的痛楚令她无比难受,窒息的感觉更是令谢粲觉得胸口仿佛要炸掉,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看到?郗途身穿铠甲,向自己伸出了手。
“哗啦”一声,婢女青荷掀开帷幕,不想却看到?了一个悬空的人影。
她手中的汤盅陡然掉落,发出一阵瓷器破裂、碎片迸溅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青荷恐惧的尖叫:“来人!快来人啊!”
向来安静的谢府,瞬间惊起了一群飞鸟,大夫和各房的主母急匆匆地赶往谢粲居住的院子,整个府邸都染上了惊慌的色调。
郗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想要崩溃。
侍女们说谢粲应当没有大碍,可?出了这么大的事?,郗如作为女儿,又如何能不过去侍奉?
她自从午后进门,便?陪着痛哭的谢粲坐了一下午,翻来覆去地安慰她,请她不要难过,等待前线的确切消息。
好不容易趁着谢粲想要自己待一会的空当,回去安生用个夕食,可?谁能想到?,她竟连吃完一顿饭的时间都不能拥有。
郗如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谢粲的卧房,面色沉沉地走到?床边,僵硬地安慰了几句自己软弱的母亲,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到?旁边,看着几位隔房的长辈再度垂泪宽慰谢粲。
直到?众人都因夜深而?回去后,郗如才冷嗤一声,开口说道:“满意了吗?”
她冷冷地看向谢粲:“身为小辈,劳累诸位长辈因为你的任性而?操心;作为母亲,自私地抛下孩子,软弱地选择自尽。谢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究竟何时才能担负起哪怕一丁半点的责任?”
谢粲同样冰冷地回视郗如,她强撑着靠在床头,嘶哑着嗓子,用近乎于气声的声音说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再怎么着,也好过你这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郗如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可?就连她的眼神,都在鄙夷谢粲的失职。
谢粲深吸一口气,想到?方才婶母的那句“哪怕是为了阿如,你也该好好活着”,愈发觉得心中有一股闷气不吐不快。
“你埋怨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但你又何曾像个女儿?因为郗岑失势,所以你便?住在谢府不肯回家,生怕与郗氏牵连太深;郗归得势之后,你又赖上了她,长住京口,不愿踏入建康一步。你可?曾记得,当年郗归离婚,你连见她一面都不肯,难道你以为她会看不出你的野心和算计吗?”
“你总是嫌我软弱,可?我再怎么软弱,也没有像你一样,拿利益的眼光衡量所有人,与人相交只?管有用没用,丝毫不顾及感情。”
“再说了,这世上有成千上万像我一样软弱的人,你凭什?么总是盯着我不放?难道就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我就必须时时顾忌你的感受?就必须永远为你而?活,不能凭着我自己的心意生活吗?”
“我爱我的丈夫,无比地深爱他。他既战死疆场,我便?绝对不会独活。”
“而?你,你打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嘲讽我,究竟是想让我好好活着,还是因为你不想拥有一个软弱的母亲,觉得我这样无能又懦弱的人,让你丢脸了呢?”
第175章 同情
谢粲惨白的右手, 按在自己那青紫肿胀的脖颈上。
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恨意,强忍着痛苦说道:“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便有成百上千种?活法,并不是人人都要像你一样揣着满腹算计而活, 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姨母那样的才华, 有你姑母那般离经叛道的勇气。”
谢粲红肿的眼角, 滑落两行清泪,可语气却依然坚决:“不是人人都有那么远大的抱负,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只想普普通通地活着, 普普通通地去死。”
她直视郗如:“我不过是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并没有妨碍任何人,可为什?么就连这么一点简单的愿望, 你们也不肯让我实现?”
郗如扯了扯嘴角:“你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这是你的权利。可无论你说得多么理直气壮, 多么冠冕堂皇,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你是一个失职的母亲。”
“对, 我?是一个失职的母亲。”谢粲对此毫不否认, 她讥嘲地反问道, “所以你一直都更愿意去做你姨母的女?儿,做你姑母的女?儿,不是吗?反正你也不需要我?,那又何必拦着我?呢?”
谢粲瞥了郗如一眼,继续说道:“你永远都不能明白, 人的情感?不会像水闸一样收放自如。”
她看着郗如不屑的眼神, 嘶哑着喉咙补充道:“所以你也永远都比不上郗归,也永远都不会成为她。”
对于郗如而言, 这句话不啻于世间最为恶毒的诅咒。
谢粲得意地看着郗如瞬间沉下的面孔,毫不留情地说道:“因为郗归会同情那些没有土地、备受压迫的底层百姓,会同情那些没有机会的可怜女?人,她能够理解所有人的痛苦和为难,会尊重我?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意愿。”
“而你,你这个无情的怪物,连为自己的父亲痛哭、同情自己的母亲都做不到!”
谢粲带着嘲意的面孔,深深地刺痛了年幼的郗如,她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之所以长成一个这样的怪物,难道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一直以来,你只在意自己那可笑的爱情,从?来都不管我?是死是活。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被?你丢在谢家。当别的孩子在享受母亲疼爱的时候,我?又有什?么?我?只能永远无助地接受奶娘和侍女?的照顾,根本没有办法获取任何来自父母的温情!”
“你说我?不懂感?情,不懂爱,可你们?又何曾教?过我??”
“这哪里?需要人教??”谢粲并不接受郗如的指责,“爱是本能,可你却根本就不会!”
“本能?”郗如嗤笑一声,“你若认为爱是天生的,那便该怪你自己生出了一个不懂爱的畸儿;而若爱是后天养成的,那便全是因为你们?没有教?好我?的缘故。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怪到我?一个孩子身上。”
“再说了——”郗如残忍地看向谢粲,“你以为你的爱,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吗?父亲若能回?来,你不妨仔细问问他,看在他眼里?,究竟是高平郗氏的荣耀更重要,江左社?稷更重要,还是你这个妻子更重要?你不妨让他来回?答,你愿意为之去死的爱情,究竟是真的珍贵,还是你敝帚自珍?”
“你说我?比不上姑母,没错,我?当然比不上她。可我?会学习,会模仿,我?会日复一日地成为更好的我?。我?也许不能理解许多感?情,可这世上很多事,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我?纵然不能像姑母那样发自内心地同情那些人,可也能够切实地帮助他们?。而你,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到这世间来一趟,又能为世人做什?么呢?”
谢粲还想再说,郗如却转身离开:“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免得说我?趁人之危,欺负你嗓子不好。”
郗如埋头疾走,心中五味杂陈,可没走两步,便撞上了一个身影。
她在对方的搀扶下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撞在了护主的南星身上,而她身旁站着的,赫然是郗归本人。
郗如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姑母是何时来的?可曾听到了方才那场对话?她会怎么想我??我?该怎么办?
郗如看向郗归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喃喃问道:“姑母,你忙完了吗?”
“忙完了,所以来看看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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