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真正皇权在?握之人,又何必惧怕刀笔吏的阴谋?
桓元嗤笑一声,策马入城,于纷飞的大雪之中,观察这座古老的城池。
在?他的想象中,这座代表了前汉辉煌与中朝历史的城池,应当如王朝般巍峨恢宏。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鹅毛般的大雪遮掩了血迹与脏污,可却无法遮盖这座城的破旧与萧条。
桓元从小?就梦想着一个金碧辉煌的长?安,一个古朴厚重?、承载了汉人千年历史的长?安。
可当他真正踏入长?安,才?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的瑰丽与盛大。
它繁华又破败,简洁又狡诈,每一条街巷都充满了矛盾的元素,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班孟坚《两?都赋》中那种“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的宏伟。
或许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冷酷代价——战乱不仅夺去了无数百姓的性命,也摧毁了长?安城全盛的生命力。
在?这个乱世?,一切都是?折衷的。
好的坏的掺杂在?一起?,就连胜利都显得没有那么炫目。
“不过没关系,我终究还是?到了长?安。”桓元这样想道。
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颇为自豪——他完成了父亲乃至江左无数人物都未能做到的成就,成为了江左立国以来,唯一一个收复长?安的汉人。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那是?属于元帝的遗憾,不是?他的。
如今,日光与长?安,都在?他的脚下。
桓元开怀长?笑:“有这样的功劳在?,谁又能再用?北府军的战功,来抹杀我的成就?”
太昌九年的新年就这样到来了。
长?安内外,桓元的手下正在?尽情地盘剥劫掠,享受胜利带来的喜悦。
而桓元则在?接受着他父亲未能得到的三秦豪族的恭维,内心颇有些飘飘然。
建康城中,收复长?安的消息,已然沿着丹水与大江,传进了台城之内。
无数世?家正在?度过一个难言的元旦,在?为长?安喜讯高兴的同时,他们忍不住去猜度这件事对于朝堂的影响。
郗归虽不太听劝,可到底处事公道,不会乱来,那桓元可是?个疯子,若是?他往后?胜过了北府军,那他们岂不是?得在?这疯子手下活命?
一时间,这些人竟比郗归还盼着北府军快快收复洛阳,好杀一杀桓元的风头。
对于这种种心思,谢瑾心知肚明,可却并未理?会。
陈郡谢氏正在?举办家宴,他作为家主,平静而温和地接受了族中的祝贺,一个个过问了家中子弟的学问,问候了长?辈与老人,又对来年提出期许。
自从接任家主一职以来,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年。
今年有这样好的消息在?,他本该感到开心,可却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阿回?不在?,少度不在?,嘉宾不在?,他纵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不知该向谁说。
好在?时局一切都好。
一个人的失意与怅然,在?这样上?升的时局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于是?他饮尽了杯中的美酒,再次投入堂上?的觥筹交错中去。
灵魂却好似高高飘起?,不悲不喜地注视着这无聊的一切。
郗归并未在?建康过年。
她于昨日到了京口,于城郊的空地上?大宴京口军民,共同为这一年来北伐的捷报和北府军麾下各地的政绩而庆贺。
元日,她祭拜了高平郗氏的列祖列宗,还有北府军无数的阵亡将士。
她郑重?承诺:“英灵在?上?,北伐已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所有人的努力不曾白费。我们将前赴后?继,共同完成那收复二京、驱逐胡虏、肃静华夏的殷切愿望。”
郗如不在?,伴姊今日一直陪着郗归。
对于西路北府军的进度,她仍是?有些不解:“女郎,桓元如今已经动手,我们是?不是?可以用?火药加紧攻城?”
对于伴姊而言,火药攻城,显然是?更有效率的法子,她沉浸科研多?年,习惯了直来直去,不太懂郗归的顾虑。
郗归叹了口气:“襄城与颍川,均是?河南的重?城。城破之后?,尚要为我所用?。不必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摧毁坚固的城墙。你放心,这两?座城困了这么久,早就挨不下去了,最迟二月,城中定然生乱。”
“我不明白,女郎。”伴姊真诚发问,“您说,北方的民心,您势在?必得。可是?这两?城被围困许久,城中定然一片哀嚎,倒不如早早用?火药攻破来得痛快。我不懂,如此这般,怎能收获民心呢?”
郗归扯了扯嘴角:“早在?围城之前,北府军便已放出消息,也留出了撤退的口子。城中不少大族和平民,已然于那时北逃。如今还留在?城中负隅顽抗之人,其死活、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伴姊始终觉得,在?这件事上?,郗归的表现与从前很是?不同。
她问道:“可是?,若有人不想背井离乡,或是?逃不掉呢?”
郗归平静地与她对视:“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每个人都该首先自己尽力保全性命,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我作为北府军的首领,应当首先考虑我的将士。”
“伴姊,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一个仁慈的人。可行军打仗,向来都是?拼命之事,就算有差别,也不过是?伤亡多?少的差异罢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心软。”
“北方诸胡虽因混战而折损实力,可却仍旧骁勇。北府军本就因打败符石而备受瞩目,若再快速拿下襄城和颍川,只会招致更多?的攻击。”
“将士们当然可以直面这些攻击,可既然桓元一意孤行,执意要去打长?安,那我们为何不让他先出这个风头呢?”
“早些拿下襄城和颖川,城中便不会因饥馑而多?生饿殍。可我北府军的将士,却会因攻城而增加伤亡。”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眼下还没有兼济天下的本事,只能先顾好自己的子民。”
“不,不是?的。”伴姊心疼地握住了郗归的手,“我知道您依旧慈爱,我并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先前只是?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她语无伦次地安慰面色平静的郗归:“女郎,襄城与颍川郡中,都是?胡人的子民,他们的死活与我们并不相干,您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郗归微笑了下,温和地看?向伴姊:“你放心,我没事。人生在?世?,总要做出选择。我能够做的,便是?顾好治下的百姓,和不让将士们肆意残杀罢了。”
说到这,伴姊又想起?一事:“我听说,桓将军一路北伐,往往纵兵劫掠,当地民怨沸腾,苦不堪言。小?女郎则在?高平行分田入籍之事,就连归化的鲜卑人也得到了田地,以至于引发了一些汉人的不满。女郎,您说,对于胡人的子民,我们该怎么处置呢?”
高平的许多?汉人不能理?解,为什么鲜卑人占领高平时,汉人低人一等,可当王师夺回?高平,鲜卑人却能和汉人一样分到土地。
想到这里,郗归不由叹了口气。
对于后?世?的读史者而言,永嘉乱后?、诸胡横行中原的这数十年,或许正是?一场民族大融合的先机。
可对于生活其中的人而言,仇恨与欺辱,都是?真实发生的。
千百年后?的同气连枝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知道,胡汉有别,以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第195章 洛阳
郗归轻叹一声, 声音很是欷歔。
“好孩子,你口?中?的胡人子民,也分为许多种。譬如那些被异族统治的汉人,便并不是自愿成为胡族子民的。”
“永嘉乱后, 司马氏重建于江左, 可却放弃了北方的故土和百姓。你和你的家人, 不远万里,南渡求生?。可这条路实在太难, 其间充满了鲜血与死亡, 并不是人人都有勇气走的。”
“那些留在北方的人, 受了胡族多年的欺辱,我们又如何能再施以白眼?,将他们看作胡人的子民?”
伴姊点了点头, 接着说道?:“可是, 我听说, 有很多汉人大族,都?在胡人的朝廷里做官。”
郗归轻轻颔首, 为她解惑:“对?于这些人, 只要不曾凌虐欺压汉人百姓, 那便不必追究,可却也不会有胡人在位时那般的高官厚禄了。”
伴姊抿了抿唇,问出了下一个问题:“那胡人呢?城中?的胡人百姓,我们又要如何处置呢?”
远在高平的郗如也写信回来?,问了这个问题。
永嘉末年, 五胡乱华, 然其五胡,却并非自塞外而来?, 而是本就居住于塞内。
这些人散处民间,虽亦从?事耕织之事,可却仍存犷悍之气。
一旦有野心勃勃的故族首领出现,联合这些散处之人恢复故业,那么,这些人的危害,便要比自塞外入侵的寻常异族严重得?多。
中?朝创立之初,便有大臣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问题。
那时关中?、陇西屡屡苦于胡族侵染,江应元深虑四夷威逼,做《徙戎论?》以呈惠帝,建言将氐、羌等族迁出关心,并州匈奴发还本域。
然而惠帝并未采纳此?论?,当时因循守旧的一众君臣,谁都?未曾想到,短短不足十年的时间,那些曾被放任的胡族,便借着八王之乱的东风,彻底颠覆了这中?朝江山,占据了中?原大地,也成就了江应元的远见之名。
虽说如此?,可而今回过头去,细细琢磨,却不难发现,当初江应元之《徙戎论?》,也不过只是一时措置之策,并非上上之选。
因为胡族一旦徙于塞外,便如同纵虎归山,若是散处倒还好,可一旦在此?汉人鞭长莫及之处,出了个并兼的英雄,形成一个强大的部落,便会酿成严重的边患。
中?朝的失败让江应元被目为难得?的深识远见之人,可来?自后世的郗归却知道?,辽金元清之发迹,无不与被置于塞外的胡族有关。
纵容胡族杂处中?原,固然有其危险,可贸然迁至塞外,也绝非良策。
真正要做的,应当是一面保证自家政治清明,兵力强盛,一面扶绥胡族,使之同化。
不过,这就并非一时之功了。
而眼?下的郗归,需要考虑的不止是胡族的威胁,还有汉人的想法。
无论?如何,北府军收复的,毕竟是汉人的江山。
墨家崇尚兼爱之说,可儒家却讲亲亲之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即便没有胡汉的差别,也有亲疏远近之分,更何况还隔着曾被欺压的仇恨呢?
然而,数十年的异族统治,不止带来?了仇恨,还有无数的胡汉通婚、血脉融合。
如今的胡汉之间,早已并非泾渭分明。
有汉人因鲜卑人分得?田地而不满,就会有汉人因自家鲜卑姻亲得?到田地而高兴,这原本就不是能够一刀切的事情。
高平已然成为了胡汉杂糅的高平,北方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是如此?。
这就是现实。
除了正在混战的羌人、氐人、羯人、鲜卑慕容部、鲜卑乞活部外,更北的地方,尚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鲜卑拓跋部。
拓跋部虽未染指中?原,可却已拿下了北方大片的土地。
如此?情势之下,郗归是绝不会把慕容燕境内的胡人逼到境外,让他们为拓跋部出力的。
于是她说道?:“无论?胡人汉人,只要能为我所用,便是我的子民。”
她已经如此?回复了郗如,如今又再次讲给伴姊听:“高平的分田入籍之事,并未因此?中?断。主动归附的胡人,可以和汉人一样分得?土地,只是有两个条件:一、必须与汉人通婚;二、家主必须是汉人。”
“拿到户籍的胡人,可以在三代之后自立门户,只是仍旧不能聚居,不能来?往过密。”
“土地和减税可以保证他们的生?计,三长和守卫的监督则会防范他们作乱。有安稳的日子过,这些人又何必非要打打杀杀?若真有那般不识好歹的,那便杀鸡儆猴,以示效尤。”
伴姊眨了眨眼?睛:“您的意思是,驯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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