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南星“啊”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和南烛早有默契,不再在郗归跟前提起有关郗岑之事。
可这宋和,却是郗岑最为出色的门生。
郗归缓步走出花厅,想到了那日在东府,宋和对自己所说的话:“郎君早前便说过,刘坚不可独任,女郎要去京口,难道就不怕被刘坚架空,成了他追名逐利的垫脚石吗?”
怎会不怕呢?
只不过,刘坚毕竟一无银钱,二无权势,一时半会地,生不出威胁。
但郗归还是问道:“清和可有高见?”
没料想那宋和竟行了个大礼,面色恳切地说道:“清和愿为女郎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郗归冷笑了一声——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是阿兄走后,他作为阿兄的门生,难以找到其他的好出路罢了。
宋和是郗岑身边极得信任的门生,待在他身边多年,所以郗岑才会将那般紧要的书信交给他,让他转交郗声。
也正因此,他既猜到了郗岑将私兵交给郗归的事实,又因在荆州亲眼见过郗归与谢瑾的恋情,所以对郗归怀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期待,指望着有朝一日,郗归能让他与北府旧人一道,摇身一变,晋了官身。
情分是有的,谋算也是有的。
郗归走在长廊上,看向庭中新抽芽的柳条。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谁不想如此呢?
所以她当时并没有拒绝,而是向宋和提出了一个要求:“既然如此,你且先去帮我做一件事。”
在宋和期待的目光中,郗归缓缓交待道:“我要大量的铁,不拘是生铁熟铁还是铁矿石,你都去买些回来。至于往后怎么办,等做完这件事再说吧。”
宋和当时略略思考了一会,便开口问道:“在下若是与桓氏合作,女郎会介意吗?”
——毕竟,郗岑可是因为桓阳的失败才病逝的。
郗归摇了摇头:“无论是铁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是好东西,就不必管它的前主人是谁。只是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就这么找上去,桓家未必愿意合作。”
“当年王重之乱,吴兴沈氏铸沈郎五铢,颇为知名。眼下三吴之地,仍有人私铸铁钱。你且去吴兴看看,那边应该有铜、铁、煤矿。”郗归在脑中回忆着舆图,“去过吴兴后,你再西去当涂瞧瞧。至于荆、江二州,眼下就算去了,也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宋和出身寒门,卯足了劲想改换门庭,并不拘泥于礼法律条。
何况他在郗岑身边多年,很是染上了些不羁的个性,因而并不多问郗归要铁的用处,便告辞出发了。
算算日子,眼下宋和应该已经到了吴兴,不知进展如何。
等刘坚这边买好了人,郗归就可以命人布置场地,着手炼制灌钢了。
江左缺铁,尤其是能够制作兵器的好铁。
只要能造出好钢,就能换来更多的煤铁和马匹。
自从郗岑走后,郗归最大的感悟就是,人不能永远都被动地接受命运。
否则,就会不知不觉地越跌越深,直到失去挣扎的力气,跪倒在这不公的世道中。
她从前轻易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接受了这个世界赋予女子的规则,于是嫁给了王贻之,在后宅中一日又一日地消磨青春。
可命运却并没有因为她的顺从而有所优待,到最后,王家还是为了家族利益逼她离开。
她能够理解王家的做法,可她并不认同,也不想原谅。
她只是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有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
她不能总是去理解别人、去原谅伤害,除非她真的甘心度过任人摆布、乏善可陈的一生。
畜养私兵不合规矩,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女子,那就更是离经叛道。
可是,规矩从来都是人定的。
是掌握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为了他们的利益而制定的。
江左没有非黑即白的规则。
真要论起来,这些世家大族都该遣散了部曲,不是吗?
可江左立国这么多年,却始终保持着士族专兵、白板天子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个专兵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郗归这样想。
第34章 罗网
几日以后,刘坚带着买来的铁匠前来拜见。
南烛带人去给铁匠们登记造册,核查身家是否清白,是否与别的势力有所牵连,有无传染性的疾病。
郗归见刘坚雕像般地垂手而立,完全没有别的话要说,不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问道:“谢墨还没找上门来?”
刘坚恭敬地答道:“谢刺史近日带人在外城和渡口查访,尚未找到军中,看来各处势力都还算隐蔽。”
“隐蔽?”郗归轻笑一声,“你可别被底下人骗了去,回头人家成群结队地去了江北,你还巴巴地往原地送钱呢?”
刘坚想也不想便开口反驳:“怎会如此?”
“哦,那看来是谢墨蠢笨如猪,来了京口这么些日子,竟然连一个北府后人都找不着。”郗归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刘坚一时语塞——陈郡谢氏的小将军、郗岑曾经亲自教导、亲口夸过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想明白这点后,他顿时变了脸色,郑重地开口告辞:“在下这就去查。”
郗归挥了挥手:“去吧,只怕谢墨正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四散在京口、晋陵一带的私兵为数不少,谢墨不可能一支都没有发现。
毕竟,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痕迹。这些人总有跟家人联络的时候,有操练的迹象,甚至还会有大批的粮食往来。
只要有人细细探寻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如果至今都没有人报给刘坚,那么很有可能是因为谢墨已经盯准了一支或者几支队伍,正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呢。
若是再猜得大胆些,他甚至可能已经策反了一些人。
“这——”刘坚被郗归说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
他想到郗归之前说过的话,试探着开口:“在下这就派人去查,若是遇到谢家人,便请谢刺史来北固山相见?”
郗归“嗯”了一声,刘坚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此时南烛已经盘问过了那些铁匠,也对过了名册,还让医者检查了那些人的身体状况。
郗归扶着南星的手臂,出了见客的花厅,看向庭中立着的那十几个局促不安的铁匠。
“女郎,已经问过了,这些人都是自愿签了死契、承诺往后再无世俗牵扯的。”南烛轻声开口,“只是有个铁匠带了两个孩子。”
郗归点了点头,视线在诸人头顶扫了一圈,沉声开口道。
“诸位都是有一技傍身的人,只是一时困顿,才失了生计。我侥幸得了诸位为我做事,是我的运气,往后必会好生相待。只是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我这边,是要你们与世隔绝、再不与外界沟通的。尔等若做得到,自然是一生衣食无忧;若做不到,就只能军法处置。诸位再想想,要是想反悔,眼下还来得及。”
她手下两个身材魁武的部曲李虎、潘忠,此时正带着手下凶神恶煞地站在一边,给那句“军法处置”添了不少分量。
不过,能签死契的手艺人,大多已经是走投无路——若是有一点自谋生路的希望,他们也不至于卖身为奴。
是以郗归说完之后,竟是无一人反悔,庭中一时充斥着各色保证之声。
郗归的目光从这十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那两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身上:“你二人上前几步。”
话音刚落,队伍中的一个老铁匠就变了神色。
第35章 伴姊
老铁匠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见谅,这是奴的孙儿,已经十来岁了,再过两年,奴就将打铁的手艺传给他们,他们很快便能打铁了。”
“十来岁了?”郗归细细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太过矮小,实在不像十来岁的样子。
“回女郎,我们十三岁了。”一个孩子鼓起勇气说道。
“女孩?”郗归听到她的嗓音,不由神情一凛。
她要的可是从事重体力活动的铁匠,男女体力天然有差距,更何况,一堆打铁的男人中混进一个小姑娘,倘若有人起了歹意,那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孩子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是男的。”
郗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那老铁匠,神情严肃地说道:“你可想好了,我买下你们,是要上官府造册的。等文书落定,是要跟孩子一辈子的。”
老铁匠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犹豫,他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孩子:“二——”
“我不要!”那最先开口的孩子蹬蹬蹬跑到郗归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女郎不要把我卖到别处去,我力气很大,以后会给您打出很好的铁!”
“我不卖你。”郗归示意南星扶拦住女孩继续磕头的动作。
她看着女孩额前的红印,蹙了蹙眉,怜惜地说道:“你给我做婢女好不好?就像这两个姐姐一样。”
老铁匠听了这话,立时激动不已,他们这样的出身,孙女若能作贵女的贴身婢女,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大造化。
没想到那孩子却死活不愿意:“我不做婢女,我阿姊说了,这样的世道,只有男人才能活下去。我不做婢女,我要学手艺,我要做男人!”
郗归指了指另一个孩子:“那是你阿姊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神情带了几分落寞:“那是我哥哥。我阿姊死了,他们说,她得了脏病。”
“放肆!”南烛开口喝道。
那孩子不明白南烛为何呵斥,她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几步,与哥哥靠在一起,目光却仍旧倔强地看向郗归。
一片沉寂之中,那跪倒在地的老铁匠哀哀求道:“奴渡江而来,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了这一对孙儿,求女郎垂怜一二。”
郗归没有表态,她已经很久没看过如此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女孩了。
这女孩倔强的眼神、利落的动作,还有那掷地有声的拒绝与保证,让她想起了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可在那个时代,孩子们是不必经历这样的流离失所与生离死别的。
她叹了口气,让那女孩靠近说话:“你看庭中这些人,他们都是男人,你与他们一道打铁,不仅辛苦,还不方便,你可是想好了?”
那孩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回女郎,我想好了!我阿姊说,女儿家更不能怕辛苦。她让我不要跟她一样,落到只能任人摆布的境地。”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恍惚:这阿姊倒是个难得的女子,只是可惜了。
她没有再问女孩那位阿姊的故事,而是抬了抬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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