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她重重地拍了下小几,冲着郗归厉声喝道:“够了!你与嘉宾素来要好,他这一去,你心中必然不好受。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便是难过,也不能表露出来,以免授人以柄,害了一家老小!”
郗归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郗珮——姑母这是什么话?不说阿兄是自己的亲兄长、姑母的亲侄儿,单凭这些年来阿兄对琅琊王氏的照顾和扶持,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郗珮看出了郗归眼中的不服气,却并没有与她争辩,而是冷冷地交待道:“记住,你如今是王家妇,而非郗氏女。嘉宾身份敏感,你不要过于悲恸,以致行事失当,贻祸家人。”
第3章 和离
郗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结束和姑母的对话的。
她浑浑噩噩地打帘出门,被凛冽的寒风劈头盖脸地吹了一遭。
这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脑袋也清醒了几分。
她用力抱了抱手臂,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看向纷飞的大雪。
要过年了,这几日雪下得很大,北风也冷得瘆人。
然而,这刺骨的寒气根本比不上她心头的凉意。
阿兄死了,可姑母却说,不要面露哀容,以免惹来麻烦。
以往王家诸人因阿兄而风光的时候,怎么没人去撇清关系?
郗归还没从失去至亲的噩耗中回过神来,便因姑母的无情而感到齿冷。
她冷笑一声,打定了主意,决定今晚便说服王贻之,让他带自己绕过姑母设下的门禁,去送阿兄最后一程。
然而,这一夜,王贻之并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王贻之都不见踪影。
郗归左等右等,只等到了一封通过郗珮之手递给她的和离书。
她颤抖着手打开和离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办法告诉自己这不是王贻之亲笔所写。
薄薄的信纸上,每一个熟悉的字迹都仿佛化作了锐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地,毫不留情地割在郗归心上。
一个声音在郗归耳边叫嚣着——王贻之要休弃你,王贻之要休弃你啊!
是的,名为和离,实为休弃。王家要单方面地,将郗归扫地出门。
他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当初是王家巴巴地求娶自己,这才几年,王贻之怎么敢这样做?琅琊王氏怎么敢这样做?
郗归的泪水夺眶而出,与被休弃的现状相比,她更加痛恨自己当初执意嫁进琅琊王氏的选择。
眼泪连珠串似地流下来,郗归心中悔恨极了:“阿兄,阿回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嫁与王贻之!要不然,也不至于被他们困在这个宅子里,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不至于让你尸骨未寒,就要见到妹妹忍受这样的欺侮!”
郗归哽咽着擦干了泪水,闭了闭眼,强自镇定地平复心绪,然后睁开眼睛直视郗珮,一字一顿地问道:“敢问姑母,阿回做错了什么?”
郗珮却没有看她,而是低垂眉眼,摩挲着手中那串陈旧的佛珠。
郗归认得,那是阿兄往昔为了孝敬姑母,命人千里迢迢从西域请回的佛珠。
佛珠犹在,可彼此之间的亲情,却早已荡然无存了。
“阿回,你别怨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想如此,实在是,现在朝野上下,谁都沾不得桓氏啊!这是族里的意思,姑母有七个孩子,得为一家儿郎的前程着想啊。”
“前程?那谁为我的前程着想呢?一旦被休弃,我还有出路吗?我高平郗氏的女儿家,还有出路吗?”郗归心里有着无数的不平,却强忍着没有问出口。
无济于事了。
是族老们的意思,也是郗珮和王贻之的意思,此事无可转圜了。
郗珮虽是她与郗岑的姑母,却更是王贻之兄弟的母亲。
郗岑烈火烹油之时,她自然可以将郗归视若骨肉,加倍疼爱;可当郗岑失势,甚至很可能会影响到王贻之兄弟的仕途时,这亲疏之别,便分外明显了。
郗岑曾教过郗归,当事情已成定局的时候,歇斯底里既没有用,又不体面。与其跟人争论,不如早早另谋出路。
郗归想到这里,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用指甲陷进肌肤的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最后的体面,以免落个不敬舅姑的恶名,反倒给王家一个出妻的正当理由。
她正对郗珮,跪拜行礼,最后看了眼那串佛珠,然后便颤抖着手拿起和离书,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她与王贻之居住的小院。
回到房间后,郗归强自压抑的情绪才喷涌而出。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心中交杂着震惊、愤怒、悲伤、悔恨种种情绪,只觉得头晕目眩,仿若大病一场,身上无力,脑中空空。
她疲惫地靠在床上,觉得这一切都是报应——因为自己忌惮谢瑾,拒绝了阿兄安排的婚事,执意要嫁给王贻之,所以连老天都在帮阿兄惩罚自己,让自己不仅见不到阿兄最后一面,还要忍受这样的欺侮。
“阿兄,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活该,我自讨苦吃,你来骂我啊,你看看我啊!”郗归伏在枕上,呜咽着开口,“你怎么能忍心,抛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啊?!”
第4章 大归
不过片刻的工夫,王贻之休妻之事便在乌衣巷传开了。
王家的婢女指指点点,说着郗归主仆的闲话。
在婢女南星、南烛又一次喝退了几个看热闹的婢仆后,郗归终于坐起了身。
她浑浑噩噩地遣人给郗家递了话,软塌塌地靠在榻上,心中充满了悲痛与不解。
好端端地,阿兄怎么会突然病逝?
为什么会这样?
郗归怎么都想不明白,甚至头疼得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只好抚着额角,双目无神地看着婢女们一点点收拾箱笼。
大件物品可以让郗家回头遣人来拉,她只需带走一些惯用之物与衣裳即可。
但成婚两年,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地,竟然收都收不完。
这些零散的东西,仿佛一件件证物,昭示着她在乌衣巷蹉跎的两年时光。
郗归难过地想,如果不是被困在这里,我何至于连阿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呢?
半个时辰后,郗家派来接人的车到了。
因为郗岑新丧的缘故,本就人丁稀少的郗家,此时正是一片忙乱,竟是腾不出一个主子来接郗归,只派了两个老仆带人过来。
郗归满脑子都是郗岑病亡的噩耗,整个人浑浑噩噩,对此并不在意,只让婢女不必再收拾,直接合上箱笼带走。
她心如乱麻,但脑中仿佛有个声音明确地告诉她:“快走,快走!快离开这里!”
郗归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只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多待,必须立刻赶回郗家,最后看一眼阿兄——哪怕只是一具冰凉的、没有生气的尸体。
即将走出二门的时候,昨日起便不见踪影的王贻之终于露了面。
王贻之叫住郗归,怔愣地看着她。
半晌,才挪步过来,握住郗归的手,支吾着开口说道:“阿姊,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不想这样的。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等我说服了长辈们,就立刻娶你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啊阿姊!”
王贻之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
泪水打在郗归的手背上,她心中一凛,脑中的浑浑噩噩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消散。
郗归面对着王贻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你们既有休妻之意,为何不早点开口?竟要硬生生逼得我与阿兄阴阳两隔?凭什么我惨淡而去,你们却能和和美美地继续生活?你们如此辜负我和阿兄,我也不能让你们好过!
自从昨晚听闻噩耗后,郗归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头脑清明过。
她心里嫌恶王贻之的无担当,暗暗骂了句“废物”,面上却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拿出手帕帮王贻之拭了拭泪,悲戚地说道:“七郎,阿姊只能靠你了,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说罢,她低垂眼帘,几颗泪珠滚滚而落。
王贻之见状,心疼得不能自已,立刻发誓表决心:“阿姊放心!我一定尽快去接你,如若不然,如若不然,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郗归微微点头:“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要好好用饭,保重身体。”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帮王贻之理了理衣襟:“九九消寒图还没有涂完,阿姊不能和你一起涂了,七郎可不要忘记啊。”
王贻之用力点头:“阿姊放心,我一定好好涂!九九涂完之前,我一定接你回来!”
郗归的泪水还未停下,她抽泣着说道:“七郎,阿姊心里苦呀!你若要休弃我,便早早放我归家,也不至于让我跟阿兄,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上!我——我后悔啊——”
这是她真心实意的哀泣。
桓氏接连出事之后,郗珮便不允许郗归归家探望,郗岑知道这件事后,多次写信说明自己并无大碍,让郗归不必探病。
如果郗归早知道郗岑病重至此,如果能在最后一段日子里陪伴阿兄,她宁愿早早和离。
王贻之面对这样的郗归,内心无比慌乱:“对不起,阿姊,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郗归泪眼朦胧地看向王贻之,缓缓摇了摇头:“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所以姑母才拦着我,不让我回府探亲,不让我见阿兄!”
王贻之拿过丝帕为郗归拭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她连珠串似的泪水。
他慌忙地反驳道:“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是母亲,对,是母亲!她怎么如此心狠,先是不让你见大兄,又要让我俩和离,她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郗归眼看着王贻之将一切过错都甩到郗珮头上,心中又是快意,又是悲凉。
郗珮所作所为,固然令人齿冷,可却是实打实地为王贻之打算筹谋。
然而,王贻之对此,显然毫不领情。
“姑母,你可看好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为之打算的幼子,且看着吧,只要我们一日不复婚,您就等着他埋怨您一辈子吧。”
郗归这么想着,在王贻之的搀扶下登上了牛车。
车轮缓缓转动,郗归掀起车帘,与王贻之挥手道别。
待到牛车转过一道弯,她才放下帘子,面无表情地靠在车壁上,骂了一句“蠢货”。
郗岑曾多次说过,王贻之性格软弱,并非良配。
可那时的郗归却并不认为软弱是缺点,反倒觉得王贻之单纯善良,又好拿捏,是再合适不过的夫君人选。
毕竟,郗岑选中的谢瑾,虽然样样都好,却是郗岑的政敌,郗归不愿嫁他。
郗岑虽然对王贻之不满意,却终究拗不过郗归的意愿,后来也就不再反对了。
他将那些对王贻之的嫌弃与不满,化作一个个为郗归撑腰的举动——轰动建康的十里红妆,送到乌衣巷的一车车礼品,以及与郗归每旬一封从不间断的书信往来。
他那时说:“只要阿兄在一日,便没有人敢欺负我们阿回。”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朝堂之上的起起落落是如此地迅疾。
几月之间,郗岑便从位高权重的权臣,变成了令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而他对郗归的种种照料,竟也成了她婚姻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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