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于?是谢瑾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那阿回?呢?你视我为何??”
圣人?视我如寇仇,那你呢?你将我视作什么??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时隔七年之后,物是人?非的重逢,使谢瑾不敢确定,如今的他们,究竟在彼此心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灯花又爆了,郗归轻叹一声,拿起精致的蝴蝶金剪,剪掉多余的烛芯。
她说:“你是谢瑾,就像我是郗归,我们都只是一个人?。首先是一个普普通通、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常人?,然后才是谁的臣子、谁的亲人?,然后才有各自的责任,有不得不为之事。”
她很清楚,即便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2”的人?,也不会享受千夫所指这件事本身?。
人?之所以为人?,总有各自的情感需求、社会需求,很少有人?不渴望被理解,尤其是像谢瑾这样,被很多人?仰视、忌惮甚至惧怕的人?。
他也会感到孤寂。
每个人?都首先是自己,然后才能为他人?打算。
对身?在江左的他们而言,“做自己”是一种遥远的奢望,可他们至少能够努力与?自己和解,不在这四面受敌的世界中,将精力耗在与?自我的周旋之上。
“谢瑾,你好好想想。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司马氏的皇位,还是为了江左?生民百姓,难道比不上一个阴毒无?能的独夫吗?”
“他不是独夫。”谢瑾下意识地反驳道。
“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拥有足够的权力。”郗归看向谢瑾,“对权力的欲望越是压抑,便越是炽热。他这样隐忍,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时候。有朝一日,他若是手握权力,只会变本加厉,比独夫更像独夫。”
谢瑾闭了闭眼:“阿回?,你对皇室有偏见。”
他并不想与?郗归讨论?这样的话题,对能够说出?“司马氏才是渡江以来最?大的逆臣”的郗归而言,他们永远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那是他们本就不配!”郗归掷地有声地说道,“当初衣冠南渡,青衣行酒,新亭对泣,何?其令人?悲恸?当是时也,江左几乎人?人?皆有北攻之望。可元帝是如何?做的?”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伺机登基,坐拥江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锦衣纨绔,华轂丹朱,毫无?北归之念!”
郗归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当年使者从?长安而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涕下。太子问何?以落泣,元帝问曰:长安何?如日远?”
郗归提起这个故事后,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太子当日答道:“日远。但?见人?从?长安来,不见人?从?日来。”
第二日,元帝召集群臣饮宴,再次问太子:“长安何?如日远?”
太子答曰:“长安远。举头?见日,不见长安。”3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这是一个江左历代文人?无?不耳熟能详的典故。
而对诸如郗归、谢瑾这样的南渡士族后人?而言,此事更是带着无?法抹去的隐痛和耻辱。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4
异族入侵,神州沦陷,在遍地狼烟之中,一国?之君竟然只想着夸耀太子的早慧。
为长安所落的那几滴浑浊的泪水,蒸发在元帝对着大臣炫耀时的洋洋自得之中。
可怜江北多少臣民的孩子,死在胡虏的马蹄与?长刀之下,再也没有机会长到和太子一般大的年纪。
如此这般的皇室,如何?能让人?尊敬、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呢?
一片寂静之中,郗归开口问道。
“亚圣有云:‘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荣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5玉郎,你是要做司马氏一人?的侍奉之臣,还是要做江左万千百姓的安社稷之臣?”
郗归的话犹如当头?棒喝,掀开了谢瑾长久以来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地说道:“学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未闻有以悦君媚君为务者。”
“可是阿回?,这并不冲突。”谢瑾握住郗归的手臂,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第66章 内史
“南渡以来, 世家们早已习惯了与司马氏共享王权,他们不会接受任何?一个世家取皇室而代之。司马氏处于皇位之上,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江左政局的安稳。”
谢瑾看着郗归的眼睛,仿佛是?说给她听?, 又好似是讲给已然病逝的郗岑。
“就算如此。”郗归抽回手臂, 冷然?问道, “让司马氏居于皇位,和?还政于司马氏, 这完全是?两码事。你敢说你不是打算让司马氏皇帝收回权力, 真正成为江左的帝王?”
圣人不信谢瑾会还政, 但郗归却看得明?明?白白,她无法认同这个想法,坚信司马氏只会将一切搞得更?糟。
谢瑾并未否认:“世家与皇室共享王权, 不过是?江左立国时的权宜之计。如今北秦虎视眈眈, 大敌当前, 还政于君,可免于世家内斗。”
自从桓阳、郗岑落败, 谢瑾就变成了江左最大的权臣。
陈郡谢氏的风头?无两, 令无数世家想要重复这个奇迹。
秦失其鹿, 天下共逐之。
既然?陈郡谢氏可以,那其余世家为什么?不行??
毕竟,谢氏不像桓氏,并没有拥兵上游的骁勇流民军。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谢瑾无论想做什么?, 都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心?力, 平衡利益,谋算人心?。
但他若是?能退一步, 无论是?世家还是?圣人,都会比现在好对付得多。
毕竟,利益是?最好的安神药,能让不甘者心?平气和?,能在腹背受敌之时,为谢瑾搏一个全心?全意对抗北秦的时机。
郗归明?白谢瑾的意思,她嗤笑一声,冷声开?口道:“当日北方动乱,胡族混战,我兄欲趁机北伐,可朝野上下,无一不大加反对,唯恐北伐成功之后,桓大司马更?进一步。以至于北伐军明?明?打到了长安城外,却不得不班师回朝。如今苻石统一北方,苦心?筹谋南攻,只等着重现中朝灭吴之战的辉煌战绩,将江左纳入北秦版图之中。你们如今觉得情势危急,殊不知?全是?自食其果。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再者说,在如今的江左,还政于君,未必就比改朝换代来得简单。
永嘉乱后,江左之所以能够于南方立国,就是?因为能够调和?南方之士,收用北来士大夫。1
这些?南北士人,便是?如今的侨姓士族与吴姓世族的前身。
他们之所以愿意扶持元帝登上皇位,为的便是?日后的家族利益。
这是?江左能够立足江东的根本,却也是?如今这一身沉疴的始作俑者。
“王与马,共天下”,这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暗法,后来之人,若非有极大的才能、极大的毅力,是?极难变更?的。
谢瑾哑口无言,郗归接着说道:“怕只怕,纵使你为了大局苦心?孤诣,想做到处贵而遗权,旁人却未必容得下你。”
郗归倾身向前,隔着衣裳,用手指点了点谢瑾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谢侍中,欲壑难填啊。”
是?啊,欲壑难填,人人都渴望更?多的权力,谢瑾无法保证,还政之后,圣人不会被权力驱使着,步步紧逼,到了最后,反倒会出于扳倒他的私心?,阻碍谢墨在江北的御敌之举。
三军在外,不能没有一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现在说这些?倒也为时尚早。
即便他想还政,也要细细筹谋,不能轻举妄动。
谢瑾这么?想着,看向郗归——自己与阿回,还有的是?时间,未必要现在便辩个分明?。
他看了眼漏刻,温言说道:“此事回头?再说,时候不早了,阿回,我们早些?用夕食吧。”
郗归冷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她心?知?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等刘坚等人渡江之后,与谢墨一道并肩作战,建康城中的圣人和?世家只会更?加忌惮谢氏。
那些?蠢货只想着争权夺利,不晓得拉拢队友的重要性,早晚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谢瑾迟早会明?白这些?人不足与谋。
至于她自己,只要好好地经营京口,确保北府后人处在可控范围之内,便能安心?等待着南北战后,挥鞭北伐的那一天。
到那时,司马氏这样的皇帝,就完全不足为虑了。
二人从郗府回来后便闭门长谈,早已错过了夕食的时间。
此时一说用膳,南烛便带着婢女们,轻手轻脚地摆上了几碟温在锅里的小食,又催着厨房尽快准备。
郗归与谢瑾联袂而坐,正要开?始用饭,却见南星面色犹豫地进来。
“何?事?”
郗归见南星面色有异,不由有些?不耐:什么?人这样没有眼色,大晚上地来给人添乱?
南星抬头?觑了郗归一眼,迟疑着开?口说道:“琅琊王氏来了人,此时正等在前院,急着要见郎君。”
琅琊王氏?
郗归有些?讶异。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成婚后,整日闹得家宅不宁,郗珮早已不堪其扰。
郗、谢二家的赐婚圣旨颁下后,郗珮言谈之间,竟也觉得谢瑾当初是?为了强娶人妻,才使计毁了郗、王两家的婚事。
为此,她对谢瑾颇有怨言。
郗归听?谢璨抱怨过不止一次,想来是?陪着谢蕴嫁到王家的婢女曾经透露过些?许口风。
郗珮早已勒令王定之兄弟少与谢瑾来往,这几次谢蕴回谢家,都是?独自带着孩子们过来。
想到这里,郗归看向谢瑾,颇有兴味地问道:“琅琊王氏?莫非他家又有什么?郎君,想让你帮着牵桥搭线、离婚尚主?不应该呀,难道他们还没受够如今的吵嚷吗?”
谢瑾苦笑一声,知?道郗归是?在故意奚落自己。
他想了想,约略猜到了几分王家的来意:“原会稽内史王平,近日丁母忧去职,会稽内史的位置如今空了出来。朝中议了几日,大家都各执一词,始终没有定下接任的人选。此番怕是?谢蕴让王定之过来,想要谋个外放之职。”
“外放?会稽内史?”
坦白说,王定之此人,实在是?能力平平,又兼简慢自傲,实在不是?做官的材料。
更?何?况,会稽内史乃是?一郡主官,总理一郡内政。
王定之这样的才能,如何?当得起这个职务?
郗归皱了皱眉,对此事颇为不赞同。
谢瑾也叹了口气,摆手让南星退下:“让谢蕴那几个兄弟去作陪,我身体不适,就不与他相?见了。”
他拿起汤匙,一边为郗归盛粥,一边娓娓道来。
“谢蕴性情孤高,实在不喜后宅,又不愿时刻受婆母管束。所以从成婚伊始,就想促成大郎的外放。只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
郗归从前常常觉得,自己在乌衣巷中见到的谢蕴,与传闻中那个有着缘风咏絮之才、能说出“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的飒爽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那时郗归以为,不过又是?一个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以至于见面不如闻名的例子。
而今想来,怕是?谢蕴的朝气、才气,早已日复一日地消磨在了乌衣巷的深宅大院之中。
大鹏并非不能展翅,奈何?久受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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