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伯父,您怎么?了?”郗归轻轻拽了拽郗声的袖子。
“没什么?。”郗声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哪里配受京口百姓的爱戴呢?”
郗归担忧地看着郗声:“平白无故地,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次去?郊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郗声听她这么?问,再次长叹一声,捂住了额头。
在郗归焦急的等待中,他低声说道:“此次下乡查访,我遇到了一个哀哀欲绝的老妇人,在路边怒骂县令。”
“可是那县令为非作歹、害了老妇人的家人?”郗归探询地问道。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神情却更加复杂,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为难。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郗声在郗归担忧的目光中,将这老妇人的故事和盘托出。
原来这老妇人乃是丹徒县人,年方二十便守了寡,十余年来,含辛茹苦地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
其女于去?年年初成婚,嫁与邻村的一名农夫,生活本来还算美?满,没料想,去?年地动之后,那农夫的姑表妹家破人亡,回来投奔外?祖家,后来竟与表哥厮混到了一处。
那农夫母子可怜表妹,最后竟强行休了老妇人的女儿?,改娶表妹为妻。
老妇人的女儿?大?归在家,处处受兄嫂的白眼,成日里有?干不?完的活计。
天灾之后,农家生计本就艰难,那女儿?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两餐,已然心满意足。
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上月中旬,老妇人的女儿?产下一女。
那孩子天生体弱,产妇更是虚弱得连奶水都没有?。
老妇人虽然可怜自己命苦的女儿?,却架不?住儿?子儿?媳不?愿多?养一个外?甥女。
那儿?子说得振振有?词,接连两年的天灾,使得庄户人家谁都没有?存粮,妹妹是骨肉亲人,他二人节衣缩食也便养了,可这孩子却是那负心汉的血脉,如何能再平白耗费一份米粮?
老妇人的女儿?理解兄嫂的为难之处,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抚养病弱的女儿?,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愤怒与羞耻,抱着孩子去?前夫家里,乞求对方收留孩子。
可前夫那表妹竟也临盆在即,如何能愿意养她的女儿??
老妇人换不?来婴孩能够入口的小米,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越来越消瘦。
走投无路之下,便劝着女儿?将孩子遗弃在县城中,盼望着会有?富足的好心人收养。
不?幸的是,那孩子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在梅雨天里受了半个时辰的冻,还没等到好心人收养,便先一命呜呼了。
县里差役发现孩子的尸体后,当?即报给县衙。
那县令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同时也是个不?晓得民间疾苦的世家庶子。
他听闻此事,顿时震怒不?已,痛斥道:“贼寇害人,原系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1
言语之间,竟是将老妇人之女遗弃婴孩之事,看作比杀人越货更加严重?的大?罪。
县令如此重?视,底下人自然卯足了劲查案。
没过多?久,县衙就查明遗弃婴孩之事,乃是老妇人的女儿?所为。
县令向来自诩善治,孰料辖区内竟出了这般丑事,气怒之下,竟判了老妇人之女绞刑。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何至于此?”
郗声疲惫地说道:“是啊,何至于此。这两年年景不?好,那女子自己都依靠娘家过活,如何还能再养得起一个病弱的婴孩?纵是犯了遗弃之罪,也不?该丢了性命。”
第90章 罪女
“未知身死处, 何能两相完。”郗声喃喃念出王粲的《七哀诗》,不觉悲上?心头,“那妇人错不至此,可?孝悌人伦乃是天下至道, 她?所作所为, 究竟有伤教化, 县令虽判得重了些,却也不能说错。我既不能让治下百姓过上好日子, 又不能料理清楚官司, 枉为徐州刺史。”
“不!”郗归突然出声, 打断了郗声的自责,“那县令判得本就不对!婴孩生来便有父母,那孩子并非其母一人孕育, 那县令何以竟判了母亲死刑, 而对那个对亲生女儿置之不理的不义之人不管不顾?”
“遗弃婴孩的决定, 毕竟是那母亲所做。”郗声愣了一瞬,下意识地答道。
“可?在此之前, 那为人生父者, 却先做出了弃养的行为!”
郗声没有说话, 郗归接着说道:“再者说,那女子实在无力?抚养婴孩,才做出了遗弃之举,内心定然?也是盼着孩子能被收养的。如若不然?,乡野田间, 有多少能够杀死婴孩的机会?就算那孩子在家生生饿死, 也不会有人上?门问罪。她?不过是因为心软,不舍得孩子白白饿死, 所以?才行了十多里路,将孩子送去了县城。却没想到,就是这?一点小小的不忍,竟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郗声不得不承认,郗归这?话说得有理。
越是生计艰难的时候,乡间便越容易发生溺杀女婴之举,那县令对这?女子施以?绞刑,未尝没有震慑全境的心思。
只是可?怜那女子,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却糊里糊涂地撞到了枪口上?。
室中一片凝滞,好半晌,郗声才开口说道:“这?两年灾害频繁,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好在今年地动之后,再没有旁的异常天象,应该不会再出现像这?样的事情了。”
郗归看着郗归满面的愁容,轻轻叹了口气?,也顺着话茬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您去郊县督察今年的农桑进展,我也翻看了田册和旧志,心里生了几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什么想法?阿回快说与我听。”郗声早就发现,这?个侄女常常会有些与寻常人不同的巧思,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郗归令南烛拿来之前所做的笔记,逐条说道:“眼下正是早稻生长的时候,听您方才说,各地均已有条不紊地展开浇水、施肥等事项了。若有余力?,各乡里可?做些加固堤坝、清理渠道之类的工作,以?免夏季雨水多发,以?至于泡坏庄稼,甚至是发生洪灾。”
郗声含笑?点头,郗归指着笔记上?的简易图示,进一步说道:“去年江南暴雨成灾,以?至于淹了不少村落,造成极大?的伤亡。便是无人死伤之地,也难免有农田被淹。灾害之所以?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水陆失宜难辞其咎。”
郗声想到田间交错横生的陂堨,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中朝咸宁三年,杜元凯就曾上?疏论水利之事,说陂多则土薄水浅,潦不下润。故每有雨水,辄复横流,延及陆田。1可?南渡以?来,江南户口日增,百姓们为了方便,争先恐后地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陂堨。一旦暴雨连绵,这?些原本为了利农建造的陂堨,往往会成为大?灾的帮凶。”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轻轻颔首,而后整理思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我们便该指派专人,检查陂堨,可?用者进行修缮,易决者干脆摧毁,以?免今夏再生洪灾。”
郗声有些担忧:“可?徐州如此多的郡县,怕是没有那么多懂得水利的人去操持此事。且陂堨关乎农民生计,一旦有修有毁,保不准便会有行贿受贿乃至于借机生事之人。”
郗归沉吟片刻,提议道:“那便建立绝对的标准,譬如说两汉之时的旧陂、旧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依然?留存下来、没有被洪水摧毁破坏的,必定于泄洪无碍,可?以?修缮保存,以?作蓄水之用。”
“山谷中的小陂、小堨,不会影响村庄田舍,也可?保存。”
“至于后世所建之陂堨,尤其是曾因雨水、洪水决溢过的,便通通决沥。”
“伯父可?组织人手?,细细研究一番,如此这?般地出个章程,然?后再安排人监督施行。若是不放心各郡县落实的情况,便派几个带刀部曲在旁督责,想必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郗声听完这?些,沉吟着抚了抚胡须:“我明?日让人去请几个通晓水利的先生来,好生商议商议。”
郗归点了点头,开启下个议题:“中朝以?来,一直有督察州郡播殖的成规。您任徐州刺史之后,年年都查访郊县稼穑之事,又命人于各郡县巡行,每年举其殿最。”
她?略微顿了顿,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这?本是好意,可?是历来确定殿最等次的时候,往往以?顷亩多少作为依据,以?至于各郡县或是虚张其数以?为功绩,或是广种田亩却不精心侍弄,从?而导致甫田维莠之弊。”
郗声听了这?话,怔愣片刻,喃喃说道:“南渡以?来,大?批流民过江,亟需开垦田地维持生计,所以?我才定了这?样的规定,不想却让他们荒废了田亩。”
郗归看着郗声自责的面容,心中颇为不忍:“阿回知道您是好意,可?人人皆求自利,官员们为了考课,难免顾东不顾西。我翻检史书、旧志,其上?数据历历可?见,精耕细作,远胜粗放播种。如今淮北流民即将南来,垦荒之事,可?交由流民与北府军去做。至于诸郡县,伯父,阿回以?为,与其求多,不如求精。”
“可?。”郗声自责地答应下来。
郗归嗯了一声,翻动笔记,接着说道:“除此之外,蚕儿也到了该结茧的时候,养蚕缫丝之人,怕是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不错。”郗声曾任徐州刺史多年,对农桑之事很是熟稔,“养蚕者近期便得留意取茧,之后再进行煮茧、剥茧、缫取、整理等诸多工序,然?后才能进入到纺纱这?步。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实则都很是熬人,又需要极熟练的技巧。譬如说缫丝这?一步,就得灵巧的妇人细致地将茧丝缓缓抽出,否则就不能保证丝线的质量,无法纺出好纱,也便不能织成中上?等的丝绸。”
郗归认真聆听郗声的讲解,等他说完后,才出言提议道:“伯父,既然?养蚕缫丝是如此专业的工作,需要极其熟练的技艺,那我们为何不专门组织一群手?艺高超的人来做这?些呢?如此一来,也好提高缫丝的质量和效率。”
“你?的意思是,像军户一般设立蚕户?”郗声看向郗归,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微光。
“不。”郗归缓缓摇头,“我要组织一帮女子,成立专门的缫丝作坊,就如同西苑的铁匠一般,只是不必与世隔绝罢了。”
“你?的意思是,就像绣娘一般,只收女子,按劳取酬?”
“不错。”郗归接着说道,“您方才所讲的故事中,那女子大?归在家,终日劳作,却仍旧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究其原因,并非这?女子懒怠,而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可?以?换取粮米的手?段,就连自己,也只能靠着为兄嫂干活而获取少许的食物?。还有那老妇人,她?虽是母亲,却无力?约束儿子儿媳,也是因为自身毫无资财的缘故。”
经济基础不仅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家庭地位。
即使到了古代,也同样如此。
郗归这?样的论调,对向来讲究礼仪孝悌的郗声而言,可?谓石破天惊。
“治家之道,礼义为先,如何能因资财而乱礼义?”
郗归听了这?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可?是伯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2对于那些连吃饱肚子都算奢侈的人而言,礼义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再说了,就算我不这?么说,可?事实难道不就是如此吗?如若不然?,那老妇人的儿子为何不孝不悌,罔顾母亲的意愿,不顾甥女的死活”
郗声涨红了脸:“因为其妻不贤,挑唆生事。”
“可?夫为妻纲,若其妻不贤,做丈夫的为何不加以?管教呢?”郗归扬起头颅,顺着郗声的话头问了下去。
“许是那女子太过泼辣,做丈夫的没有办法管教。”
郗归笑?着看向郗声:“既然?如此,想必这?做丈夫的也深受其害,那为什么不停妻再娶,另聘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为妻呢?”
郗声有些支吾:“也许是这?两年年景不好,他娶不起别的妻子。”
“不是这?样的,伯父。”郗归坚定地反驳道,“底层民众之中,殴打妻儿的男子并不少见。老妇人的儿子若真觉得妻子不对,总能劝说或者管教一二?。他是家里的壮劳力?,若能坚定心意,一定不至于让妻子爬到头上?,对自己的母亲和同胞妹妹指手?画脚。之所以?会是如今这?般的结果,一定是那妻子的所说所想,符合了他自己的利益,所以?他才沉默不言,任由妻子出头去做这?个恶人。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老妇人的儿子懦弱无能,儿媳强势泼辣,可?他任由妻子这?样对待母亲和妹妹,不也是不孝不悌吗?”
郗声没有说话。
事实上?,无论是郗声还是那个丹徒县令,他们都不自知地把怪罪的眼光停留在了那可?怜的年轻母亲身上?。
而那些有过错的男人,无论是先通奸后弃养的前夫,还是那个享受了妹妹辛苦劳作、却不肯为外甥女出一份粮米的兄长,都完美地隐身了。
第91章 减税
这便是男人的世界, 男人的?道德。
在他们主导的?世界中,女人总要受到更多的苛责。
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为之,事实就是如此。
郗归无意在这个问题上与郗声展开过多的?论辩,事实胜于雄辩, 她首先需要?行动。
“不说这个了, 我们接着?说缫丝作坊的?事。您看?, 在这个故事里,那大归在家的?女子, 纵使终日辛劳, 也只能指望着?兄嫂的?良心过活。这指望太过虚无缥缈了, 以至于她走投无路,丧了性?命。可如果她能有一份谋生的?手段,有机会为自己和女儿?赚取赖以生存的?粮米, 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的?结局了。”
“譬如说我。”郗归拿自己举起了例子, “如果我大归之后, 只是待在家中,靠着?家中的?供养度日。那么有朝一日, 无论我愿不愿意, 都会被二兄安排着?嫁出去。到那个时候, 嫁给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完全不由我自己做主了。可是阿兄留给了我人手、钱财和庄园,有了这些,我便能够到京口来,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事到如今, 二兄再?也没有办法?任意掌控我了。您看?, 人,尤其?是女人, 总要?有自己立身的?倚仗才是。”
郗声听到郗归代入了自己的?例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竟觉得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郗归看?出了郗声的?动摇,接着?说道:“就算不为了所谓的?家庭地?位,一个换取钱财的?谋生手段,也能为像那个不得不遗弃女儿?的?母亲一般的?可怜人,提供一个可能的?出路。伯父,这些女子,也是您治下的?子民啊。”
“也罢,既然你执意要?做,那就试试吧。”
郗声终于松了口。
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那些女子的?处境,但郗归拿自己打比方,难免让他觉得心有戚戚,便也对那些女子多了几?分?怜悯。
再?者说,他心中其?实很明白,事到如今,掌握兵权、又与身在中枢的?谢瑾交好的?郗归,才是京口真正的?主人。
他了解郗归如今的?性?情?,知道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自己的?反对,其?实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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