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数也数不清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无望的日日夜夜。
他的内心压抑了太久,根本?无处诉说。
以?至于就算对着刘石这个并不可靠的暂时的合作者,竟然也生起了些许倾诉的愿望。
他恶狠狠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这些来自北方?的伧夫, 一边占据着我们南人的土地, 一边
又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们南人。”
“我们江东子弟,本?是?出了名的悍勇。孙破虏起自寒门?, 击溃董卓, 攻克洛阳, 驱逐吕布;小霸王结交名士,开拓江东,平定会稽, 袭取庐江;大?帝更是?以?神武雄才?, 大?破曹军, 取荆州,战夷陵, 割据江东, 鼎足而立。”
他骄傲地追溯孙吴的历史?, 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
“我们南人本?有自己?的朝廷,自己?的生活。”
“可司马氏的军队却无情地摧毁了这一切,让我们不得不成为他们的子民。”
“没有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
“吴地白花花的稻米,年?复一年?地北运,去供养长安与洛阳那些奢侈的贵族。而种出这些粮米的吴人, 却只能?忍饥挨饿, 勉强糊口。”
“若是?只有这些,那便也就罢了。”小黑的语气抬高了几分, “可那群无能?的北人,竟然为了争权夺利,引得胡马肆虐中原,硬生生葬送了汉人的朝廷。”
“我们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本?不在意这些纷争。可永嘉南渡,侨人们竟鸠占鹊巢,将我们南人逼得无处可去,无路求生!”
“你问我为什么?背叛司马氏?”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司马氏从来都没有放过过我们这些南人。”
“可你已?经是?皇室的护卫了。”刘石冷冰冰地说道,打心底里瞧不起小黑这样的叛徒。
不料小黑却冷笑着说道:“对,我已?经是?司马氏的护卫了——”
他继续说着,表情似哭似笑,声音里逐渐带上了哭腔。
“我一个南人,不知费了多大?力气,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过五关斩六将,成为了皇家护卫。”
“入选的那一天,我是?多么?地开心啊!”
“多可笑,就算明知道司马氏是?我们南人的仇人,我还是?会因为通过选拔而感到高兴,会期盼着成为护卫之后,扬眉吐气地直起腰来,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你们这些侨人是?怎么?对我的呢?”
小黑阴恻恻地看向刘石:“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南人,所以?从小就逼着自己?比你们更加努力,更加优秀。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练出了这一身好本?事,让你们即便歧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能?力。”
“可我终究是?想错了!”小黑低声吼道,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悔意。
“就因为我是?个南人,因为我身形矮小,因为我没有秀伟的容貌,那些人便处处嘲笑我,欺侮我,捉弄我!”
“我也是?有一身本?事的,可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挨着这些嘲笑。晋升与我无关,奖赏与我无关,所有的好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小卒!”
“那年?冬天到得很早,我那老父去为我送寒衣,可却被那群高傲的侨人恶意捉弄,引得他在营中团团乱窜。”
“谁都没有想到,我那难得鼓起勇气去营中看我一次的老父啊,竟碰上了前来巡查的贵人。”
“没有人出面解释,没有人愿意承担诱使我父亲在营中乱走的罪过。”
“于是?,就因为一句莫须有的冲撞之罪,我父亲便被鞭责五十,当天夜里就丢了性命。”
“我从宫中执勤回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我父亲的身体被打得血肉模糊,我母亲哭着拉着我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刘石听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同?情之色。
可小黑却缓缓摇头:“你以?为只有这些吗?”
他冷笑着说道:“我与母亲承担着无比的悲痛,不知该向谁诉说,可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厄运却远远没有结束!”
“那些侨人护卫怕我记恨,竟挑唆上官,将我添到了庆阳公主的陪嫁队伍之中。”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母亲才?刚刚没了丈夫,又要送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远赴荆州!”
说完这句之后,小黑的声音便消失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透露出了他心中的不平与不甘。
“后来呢?”不知过了多久,刘石听到自己?于不知所措的尴尬与局促中,发出了一声疑问。
“后来?”小黑再次低声咯咯笑了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庆阳公主离婚后,带着部曲护卫们回到了建康。”
“我兴冲冲地告假归家,却只看到了院中快要比人还高的杂草。”
“我的母亲,因无人照管的缘故,早已?于前年?冬日,摔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小黑又哭又笑,面目狰狞,“她摔断了腰,动弹不得,硬生生饿死?在了家里啊!”
刘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形容猥琐的南人背后,竟有着这样多的苦衷。
他没有办法再嘲讽他,只是?喃喃地说道:“北府军中从来不会如此,女郎定下了严明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欺凌同?袍。她还要重新登记户口,无论侨人还是?南人,统统都是?她的子民,她不会瞧不起任何人。”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黑冷笑着反问,“高平郗氏的这些新政,可从来没有惠泽到我的身上,我只有自己?,我只能?依靠自己?来找出路!”
“再说了,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满足于这样的平等?侨人欺负了我这么?久,我才?不会甘愿与你们平起平坐!我要南人当家做主,要你们千遍万遍地尝尝我们从前经受过的痛苦。”
小黑说道这里,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祖籍三吴,父亲只是?为了奔个好前程才?迁到了建康,没想到最?终却因此而丧了性命。跟随庆阳公主回到吴兴后,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吴侬软语,看到了我们南人熟悉的面容。”
“我以?为回来之后就会过上好日子,可这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庆阳公主即便身在吴兴,也不会顾及我们南人的感受。”他恨恨地说道,“那些巧言令色的护卫,凭着谄媚得到奖赏;容貌秀伟的护卫,靠着爬床不断晋升。可我这样恪尽职守的护卫,就因为不会阿谀奉承,没有北人高大?秀美,便只能?在底层当牛做马!”
“直到孙志乱起之后,庆阳公主带着我们住进了朱氏的坞堡。朱氏的部曲偷偷给我送来了我从未吃过的美味点心,还带我去见了朱家的二郎君。”
“二郎真好啊,他让人给我准备了一大?桌菜,丝毫不嫌弃我吃得粗鲁。”
“他没有像那群傲慢的侨人一样叫我小黑,而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那金玉一般的嗓音,竟亲口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薛林。”
“薛林?”小黑苦笑着说道,“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认真叫过我的名字了,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可是?却那么?温和地唤我的名字。”
“他生得那样面如冠玉,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绫罗绸缎。”
“可他却对我说,下雪了,外面冷得紧,你穿着这件披风回去吧。”
“他的披风是?那样的华美,我连碰都不敢碰,可他却让我仆役直接披在了我的身上。”
“真暖和啊!”薛林感叹着说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温暖,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活得像一个人!”
刘石下意识地驳道:“不,不是?这样的。朱氏郎君的衣服之所以?如此华贵,是?因为他们欺压剥削了无数与你一样的南人。那些可怜的吴人百姓,终年?劳作却不得温饱,就是?因为顾陆朱张四族的欺压啊!”
“他们这样的世族,怎么?可能?真正?同?情你呢?他是?在利用你啊!”
“不用你说这些!”薛林冷冷地驳道,“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比你更加清楚!二郎才?是?真正?的好人!”
刘石看着薛林固执的神色,没有继续那些关于剥削压迫的言论,只是?沉声问道:“是?朱家二郎抓了蓝娘和阿福吗?他们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朱家会不会杀了他们?”
薛林看着刘石焦急的模样,心中浮起了一阵久违的快感。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怎么?会是?二郎呢?二郎那样温文尔雅的好人,怎么?会做这样的勾当?他只是?让我明白了,要想过上好日子,只能?依靠我们南人自己?!侨人,永远都是?靠不住的。”
“那到底是?谁?”刘石低吼一声,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到底是?谁抓了我的妻儿,他究竟要做什么??”
“消息。”薛林擦了把脸,冷漠地说道,“把消息给我,你的妻儿就会没事。说吧,庆阳公主为什么?在府衙中待了这么?久,她究竟和宋和说了什么??宋和又要你去给高权送什么?信?”
刘石将目光移向薛林,在心中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紧握双拳,缓缓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薛林不屑地说道,“我可不是?你们这些狡诈的侨人。”
刘石听了这话,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自己?说:“花厅太大?,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今日我随宋侍郎去会稽时,曾听到他与亲信说起‘尚主’二字,也依稀在帐外听到郗将军说到‘和离’‘与你成亲’这样的字眼。”
刘石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事关重大?的消息,在他眼里,如结婚这般的小事,根本?不会影响北府军的大?局,他认为自己?是?在与薛林虚与委蛇,并未透露任何关键信息。
薛林重复了一遍,默默记下这个讯息。
他做了多年?的皇室护卫,比刘石更加清楚这个消息的重要性。
他已?然明白,庆阳公主靠不住了,她想要背叛朱家,与北府军合作。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下焦急,但并未表露出来,只不耐烦地说道:“这算什么?消息?算了,不说这个了。宋和让你给高权送的信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刘石舔了舔嘴唇,将信递给了小黑。
他打算得很好——宋和方?才?对他说过信里的内容,他待会完全可以?说信被人抢走,然后再口头将消息传给高权。
如此一来,既不会激怒薛林背后的人,又不会耽误北府军的大?事。
刘石这么?想着,并没有留意到薛林两将伸进了袖袋,只听到他说:“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你那妻儿的状况。”
刘石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没想到薛林竟突然用力,将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
刘石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到薛林笑着说道:“蠢货!京口守卫森严,我们怎么?可能?劫走两个大?活人?你的妻儿都好好的,你放心地去吧,不用担心他们!”
第134章 死局
刘石用力地伸出手去, 想要抓住薛林的臂膀,却被他狠狠甩开。
“你,你——”他的表情狰狞,可?声音却很?低, 几?乎只是喉内的呜咽。
“我什么我?用你的猪脑子想想, 我这个外?人?都知道, 京口的军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人?随意?劫掠?我们不过是找人偷了些东西出来罢了。”
薛林猛地拔出刘石胸口的匕首, 擦了把溅到手上?的血渍, 傲慢地说道:“好好投胎去吧, 下辈子记得做个聪明?人?。”
他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矮小却矫健的身影消失在穷巷之中,徒留刘石躺在原地, 感受着生命力的逐渐流逝。
战场上?的胡人?没有夺走他的性命, 可?他却因为大意?轻敌的缘故, 即将死在这个身形矮小的南人?手下。
刘石浑然?忘了薛林方才说过的话——他本是一名靠着本领被选中的皇室护卫。
或许他记得,只是脑中根深蒂固的傲慢, 让他不去在意?, 以至于最终失了警惕, 也?没了性命。
刘石自嘲地牵动嘴角。
他想:“好在蓝娘和阿福都没有事,我可?以放心了。可?是北府军要怎么办呢?”
他挣扎地想向?前爬:“我还没有来得及将口信送给高将军,薛林背后的人?,一定会对北府军不利,我该怎么办啊?”
刘石绝望地想道:“我这个愚蠢的叛徒, 终究成为了危害北府军的罪人?。我对不起兄弟们, 对不起女郎。”
他痛苦地握拳,可?却没有力气。
炎热的夜风仍旧吹着, 可?刘石却觉得周遭越来越冷,放佛置身于传说中的冰天雪地之中。
他努力地想要向?前爬去,催促那匹战马在街头狂奔,以便引来旁人?的注意?。
可?马儿却只是愤怒地用力踩了踩他,然?后便挪到了一旁,并没有像刘石期待的那样跑起来。
刘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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