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油柿子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抬手搭在枕边,紫色眼瞳长久地凝视着那枚银色的指环,看得久了,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崔梅恩规律的呼吸。每当此时,他便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
塞德里克邀请了几位同期的见习骑士参加他的婚礼,其中自然没有赛缪尔。不过,他还是想办法打听到了婚礼的时间和地点。
赛缪尔喝了一瓶易容魔药,扮作路过的行商,混在崔梅恩举办婚礼的那座村庄中,同好奇的村民一起,看完了整场仪式。
那天天气好极了,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窗玻璃里照在崔梅恩的身上,把她照得五彩斑斓,如同插画中的女神那般漂亮,让他移不开眼睛。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揽过塞德里克的脖子,热情地亲吻他。
赛缪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崔梅恩的脸上扫过。他感到很冷,又感到茫然。仿佛在大雪中勉强行走了许久,最终却发现前方温暖的小屋不过是太过寒冷产生的幻觉。
婚礼并不奢华,崔梅恩的婚戒也只是一枚普通的绿宝石戒指,可她却那样幸福。
赛缪尔终于明白,崔梅恩与塞德里克结婚,并非是被他的财富或权势(假如梅兰斯家有的话)所欺骗,只是因为单纯的,她爱他。
就像曾经她爱他一样。
在崔梅恩与赛缪尔婚礼后不久,那枚订婚戒指也换了位置,从首都去到了梅兰斯封地,此后就再也没移动过。
赛缪尔猜测崔梅恩把它塞进了行李中,一起带回了家。真好,她还愿意留着我送的东西。他甜蜜地想。
边境战事结束后不久,当已晋升为正式骑士的赛缪尔像往常一样在圣殿中训练时,他所佩戴的那枚戒指却莫名变得滚烫了起来。
灼痛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赛缪尔再无法感知另一枚戒指的下落:戒指被破坏,追踪魔法失效了。
这事本该在赛缪尔的预料之中:常有人不乐意留下前一段感情中带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赛缪尔早就猜想过戒指会被丢掉或是损毁。
然而当这一变故真正发生时,他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赛缪尔向圣殿请了假,付出高额费用使用了传送阵,急匆匆地赶往了梅兰斯封地。
一出传送阵,他便看见了远处滚滚的浓烟,不少居民聚在一起,指着烟雾传来的方向谈谈论着什么。赛缪尔向他们打听道,浓烟传来的方向,正是有名无实的领主梅兰斯家的宅邸所在地。
赛缪尔迎着浓烟的方向,快马加鞭。戒指上的追踪魔法是午后被破坏的,而等他终于赶到梅兰斯老宅时,太阳甚至还未完全落山。
如血的残阳往地平线下缓缓坠去,熊熊大火将附近的空气都烧得扭曲起来。在滚滚热浪与扑面而来的火星中,赛缪尔看到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背影。
没来由的恐惧紧紧地攥住赛缪尔的心脏。他扑上去,拽住塞德里克的衣服,向他吼道:“崔梅恩呢?她在哪里?”
塞德里克说:“她死了。”
赛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是谁?
死。谁死了?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死了,和崔梅恩又有什么关系?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他问的是崔梅恩去哪儿了。你们不是才结婚吗,她不是很幸福吗,她——
“崔梅恩死了。”塞德里克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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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缪尔猛的闭上眼,将戒指死死地扣在手心,强迫自己从回忆的剧痛中抽离出来。
她还活着。他对自己说。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他还有机会,他——
就在这时,怀中的镜子微微发烫了起来。与戒指被损毁时的灼痛不同,镜子的热度来得柔和许多,如同跳动在寒夜里一缕温暖的火苗。
赛缪尔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从怀中掏出镜子,闭上眼深呼吸了几秒,才接通了通讯魔法。
镜子里露出崔梅恩的脸,她说:“卡伊副骑士长,您最近有空吗?我有件麻烦事想问问您,可以的话希望尽快,越早越好。”
赛缪尔贪婪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脸。
崔梅恩说完话后,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等了一阵,看上去有些困惑,曲起手指敲了敲镜子表面:“卡伊副骑士长?您能听到吗?——奇怪,没反应啊,魔法是不是出问题了……”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崔梅恩看上去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噎住了。
“什么?”她问。
“我们说好的,以后你要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是摊上麻烦事的崔梅恩先松了口。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改变了对赛缪尔的称呼:“赛缪尔。你最近有空吗?越快越好,我有件麻烦事,需要尽快解决。”
“明天就可以。”赛缪尔飞快地回答道,“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敲定好时间后,崔梅恩利落地合上了镜子。
赛缪尔捧着不再发热的镜子,嘴角逐渐挂起一抹笑容。他像是怀春的少年般郑重地将镜子放在枕边,侧躺在床上,手搭在镜子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过去二十多年来,赛缪尔·卡伊鲜有睡得如此之好的夜晚。
第43章
崔梅恩与赛缪尔约好在他的宅邸中见面,商讨她的“小小烦恼”。
赛缪尔既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圣殿骑士,也是一名精通法阵与古代魔文的大魔法师,她向他讨教,询问该如何处理大量的尸体——毕竟,这种问题不大好询问别人,搞不好转头就被人举报去了圣殿。
“所以,您的建议是用火?”崔梅恩沉思道,“但是普通的火焰很难完全烧毁一具尸体。我也跟亚瑟确认过,即使是火系魔法也不大容易……”
赛缪尔说:“普通的火系魔法的确不大行,不过有高阶火系魔法中好几类都适用。我记得亚瑟在魔法进阶的课程中没有选修火系课程,他还年轻,对魔法的掌握也不熟练。为了防止意外,或许我可以代劳——”
崔梅恩干脆地打断他:“不必了,我们会自己解决。感谢您提供的方法。”
啊。
我们。
赛缪尔咀嚼着这个词,像咬开一瓣还未熟透便被匆匆端上餐桌的柑橘,酸涩的汁水一齐在唇齿间炸开,酸得他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握成拳,指甲在掌心中掐出道道血痕。
“你不好奇吗?”他垂下眼,柔声问道,“关于我是怎么知道处理尸体的办法的?”
崔梅恩一边对着上的奶油蛋糕发起进攻,一边诚实地摇头:“有什么可好奇的?你当圣殿骑士也有些年头了,处理尸体什么的应该算日常了吧?”
“如果处理尸体是日常,为什么亚瑟对此一窍不通呢?”赛缪尔循循善诱。
崔梅恩想了想:“对哦,为什么?因为他还只是一名见习骑士?”
真实原因就是如此:处理大量尸体是要等见习骑士们上前线后才会在实际战斗中学到的内容——不然也没法凭空找来那么多尸体给他们练手。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边境战况与当年大不相同。深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需要紧急调拨见习骑士的情况也越来越罕见。圣殿也适时调整了相关规则制度,亚瑟要到成年后才会被派往战场。
“因为这与圣殿骑士的工作毫无关系,一般情况下是由后勤处理。”赛缪尔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是从塞德里克那里学来的。当时他把你的尸体连同梅兰斯老宅一起烧掉了。根据后来他递交的报告来看,当年参与献祭的教徒人数足有上百人。但是尸体处理得很干净。梅兰斯老宅烧得一点灰都没剩下。”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崔梅恩的神色。
然而,崔梅恩只是在扫荡完蛋糕后擦了擦嘴,没有厌恶或是刻意的回避,保持着恰当的好奇和不以为意,就像在餐桌上听到隔壁不怎么熟悉的邻居的八卦那样自然。
“然后呢?”她问。
“然后……我问他你的尸体去哪儿了。”赛缪尔回答。
崔梅恩笑出了声,好像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而不是与别人讨论自己尸体的下落。
“你真傻,这什么问题。没有了吧。”她笑道,“应该一起被烧掉了。”
赛缪尔点点头。
尽管此时此刻,崔梅恩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前,他的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带回到了那个灼热、焦臭的黄昏,带回到了他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刻。
赛缪尔不是没有恨过崔梅恩——按常理他才是应该被恨的那一方,但他仍恨崔梅恩抛弃了他。
没办法,赛缪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说长了副好皮囊,内里却藏了个自私怯懦的灵魂。他恨她不要他,恨她选择了另一个人,恨那个“另一个人”是塞德里克。
赛缪尔最恨她藏了起来,再也没出现过。
他查阅过塞德里克·梅兰斯事后向圣殿提交的报告。深渊入侵边境期间,梅兰斯夫妇被深渊教派的信徒蛊惑,在自家宅邸的地下室举行了献祭仪式,妄图召唤魔鬼,缔结契约。
除了已经毫无联系的部分远亲外,梅兰斯一族所有成员都参与了献祭。仪式失败了,参与仪式的人全都横死当场,包括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妻子崔梅恩在内。
如此残忍血腥的献祭仪式称得上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发生在贵族世家中。为了掩盖丑闻,圣殿出手帮助塞德里克做了扫尾工作,彻底地将这起献祭抹杀在了世间。在圣殿内部,这次事件被称作“梅兰斯惨案”。
报告显示,惨案结束一段时间后,塞德里克才自边境前线返回了梅兰斯封地。为了尽快处理地下室内大量高度腐败的尸体,也为了销毁任何可能与深渊教派相关的物品,在固定好基本的证据后,他烧毁了梅兰斯宅邸,安葬了妻子的尸体。
赛缪尔一个单词都不信。
他把这份报告翻来覆去地读,一个词一个词地嚼碎了再咽下去,从字里行间挑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错误,以此来佐证自己对于报告的怀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固执地认为崔梅恩还活着,所谓的“卷入献祭中意外死亡”不过是塞德里克同她一起编造的谎言。
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了躲避他、懒得应付贵族的生活,或是她突然爱上了旅游,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天杀的原因。
总之,崔梅恩只是躲起来了而已。赛缪尔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仍旧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天天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时候,赛缪尔认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晃荡;梅兰斯惨案后,他想他可以容忍他们天天在他眼前蹦跶来蹦跶去,只要他能看崔梅恩一眼。
于是他开始寻找崔梅恩的下落。他跟踪塞德里克的足迹,把他去过的每一块土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暗中调查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到有关崔梅恩的任何消息。他想崔梅恩总会联系塞德里克的,那时他就能知道到底藏身何处。
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有关她的哪怕一丁点消息。
她藏得实在是太好了。赛缪尔想。
梅兰斯惨案后第三年,赛缪尔在墓园里拦住了塞德里克。
“我知道你把她藏起来了。”赛缪尔说。
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塞德里克面上每一个最细微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崔梅恩的藏身之处。
他本想表现得再无所谓一些,甚至可以恶毒一些——可那些话语最终说出口时,竟然接近哀切的恳求。
天边滚来团团乌云,狂风把墓园的接骨木树吹得哗哗作响。赛缪尔垂下头,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见我。我……我想再见见她,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就好,我什么也不会做。……求你了。”
幼年时被母亲的客人狠狠殴打的时候,赛缪尔没有求过人,只是会用一双渗人的紫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客人——往往这会为他惹来新一轮殴打;在卡伊爵士喷出带着酒臭的呼吸,用空酒瓶狠狠砸他脑袋的时候,他也只会抱头缩在出租房的角落,他从没有求过他。
赛缪尔想他这一生都没怎么求过什么人,唯一有的几次,却全都落在了崔梅恩的身上。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中。
终于,塞德里克说:“赛缪尔,我告诉过你了。她死了。”
“我看过你的报告,你赶到现场时都过去了多久?!那么多人都烂在一起,能分得出来吗?!你怎么能确定里面就有她的尸体?!!”赛缪尔猛地抬起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目眦欲裂,“她一向很聪明,说不定早就逃出来了!!”
“你既然看过我提交的报告,就应该清楚,她是作为祭品被绑在法阵中心的。我不会认错她的尸体。”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换做是你,你会认错吗?”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不久,一滴雨珠滚落下来,落在赛缪尔的身上。眨眼间,大雨倾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往下砸,一时间世间仿佛只剩下了连绵的雨声。
几分钟后,塞德里克绕开僵硬的赛缪尔,离开了墓园。
赛缪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脸颊。雨水将他的长发黏在脸上,使得那张好看的脸也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感到心脏像被撕扯般的疼痛,疼的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体拼命地吸入空气,却仍旧感到窒息般的眩晕。明明没有受到外伤,却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痛苦。炽热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雨珠往下落去,打在身下墓园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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